《人在上海》张树明

25、黄山日出

　　这种延迟的感觉让四周的山峰看上去更加模糊。那些巨大的山峰像屏风一样在我的四周展开，蓝黑色的天空中漂浮着稀疏的白气。借助天空中那一点淡淡的光，那些山峦才渐渐与漆黑的夜晚相互分离。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山峦之间慢慢聚集的一团团白气，那些雾霭慢慢涌动，积少成多形成云的形状。而山峰也随着云气的涌动变得不再矗立。它们像几头巨大而温顺的长角兽，慢慢地在黑夜中吞吐云雾。寒风从山谷中吹过，扰动云气像车轮般转动，我看见近处山峰上的松枝像长角兽的毛发一般急速的抖动。松枝在半山腰上晃动着，稍远一点便化成一团黑色，与白色的云气交织在一起。冰冷的风让我想到我目力所及的所有东西，山峰、山谷、雾霭还有苍松，当我尚未出世的时候它们便矗立在这里，经受着烈日的炙烤还有寒风的摧残。它们似乎对人们的生活毫不在意，关于人们的喜怒哀乐更是看得风轻云淡。那些在我看来是刺骨的寒风，在它们看来仅仅是大地之母温顺的抚摸而已。这种感觉让我内心深处那种延迟的效应更加强烈，以至于我面对这山川中真实的景观，产生了一种面对荧屏的疲倦。
　　我顶着寒风来到一个宽阔的平台上，平台之外几步远便是看不到底的悬崖，平台与悬崖之间，仅有一排混凝土的栏杆阻挡。此时栏杆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我迈步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石头，便以此为距地。我面前的两个人便是身披棉被的人士，他们不知道来此多长时间，从他们已经僵硬的动作和语气中充满的颤抖来看，应该要比我早一段时间。此时平台上人并不多，有些人聚在一起说话取暖，还有些人就倚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镜头，还是在陷入沉睡。不过此处正是风口，寒风源源不断地从东面吹过来，我不得不缩紧自己的脖子，两只手紧紧地贴着身子。
　　此时距日出还有四十分钟，但东方的天空已经有了亮蓝色的一道弧，那道弧线之下是一片茫茫的地平线，云气弥漫，山峰像孤岛一样若隐若现。借助那些在大气层中折射过来的光线，不远处的悬崖峭壁已经清晰可辨。寒风吹到凹凸不平布满裂缝的峭壁之上，就像经过一片竹林一般，声音中带有海浪拍案的清脆，也带有松枝摇摆的优雅。我看着峭壁石缝之中伸出来的一枝松枝，此时正在寒风中剧烈地摆动，松枝伸向半空中的一端似是马上要随风而去，而深入岩石之中的那一端却异常的坚决，摧枯拉朽的寒风与巍然傲立的山峰在这个小小的战场上达到了一种波动的平衡，那个松枝像是一个挥舞的手臂，又像是渔船上伸出来的细长鱼竿。
　　鱼竿从山峰尽力的伸展，细小的松枝渐渐被逐渐涌起的云雾淹没。那些不远处的山峦连绵不断，如果比作是一个棱角分明的樽杯的话，那么此时那些涌动的云雾则是神秘之极的美酒，在某个我目力不能及的地方，巨大的山神正在将美酒倾倒在这山谷之间。那些云雾越来越盛，不断有山腰上的苍松被淹没在期间。虽然平台上的风来自四面八方毫无章法，那些分层的云雾却在一个巨大的离心力作用下慢慢的向南方涌去。云海很像我在飞机上看到的样子，只不过现在没有钢铁机器的束缚，眼前的云海触手可得，更有一种让人投身其中畅游一番的吸引力。
　　天空中的光线越来越亮，颜色红的像是舞女闪耀的裙摆。光线照在云层之上，云层现出一层又一层的轮廓，犹如一群群批了黄金战甲的野马一般。在涌动的云层之上，一团稀薄的云雾逐渐脱离了主队，山谷中的漩涡气流将它轻轻的托起，犹如一个远眺战场的将军，又如一个跳起的歌者。歌者的舞裙薄如蝉翼，在气流的托举下不断地翻摆，她跳到了山的高处，似乎要越过眼前这一片连绵的山峰，却又在最高点慢慢将头低下，整个身体开始前倾，慢慢又向云海之中下沉。这团云雾在制高点上开始变形，前方的雾气向下飘舞，然后又向后移动，整团云竟开始翻滚，变成了云海之上一条跃动的大鱼。在这条大鱼的后面，又有数条跃动的鱼在云层之上，似乎要靠近地平线上那一片弧形的红色巨轮。
　　巨轮的中央已经变成了一团亮白色的核心，太阳不久便会从此核心之中孕育而出。沿着核心向外，颜色由白色变为红色，由红色又转为蓝色。天空如此之蓝，天空与太阳折射的光芒之间形成这一个完满的圆弧分界线，以至于看上去东方的天空正在浮现一艘巨轮。巨轮横亘南北，几乎占据视野范围内的大半个天空。巨轮之下是茫茫的云海，遥远的地平线方向上，一些高耸的山峰此时变成了金黄色的小岛，小巧而又精致。我想到了茫茫大海中一颗颗如珍珠般精致的岛屿，又想到了居于其中的不老仙人。不知为何我还想到了老家，想到了熟悉的村庄和翠绿的田野。
　　随着人群中焦躁不安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我也随着这股马上要欢呼雀跃的气氛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团亮白色的核心。此时云海多了一丝悸动，无数白色的斑点从云海之中慢慢浮起，如流星般快速地升向天空；更多的大鱼从云面之上跃起，它们的身体形成一波波翻滚的浪潮。峡谷之中吹来的风，此时变得不再镇定，气流在平台之上的人群中窜动，寒冷渐渐退居到石缝和灌木丛中。
　　东方的天空中隐约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如极乐世界的清风一般：
　　“。”
　　那是永恒的天蓝神殿迎接世界之主的声音，紧接着云海停驻了脚步，苍松收敛了枝丫，山峦慢慢地低吟，斑点急速地升起，整个大地缓缓地颤抖。
　　一个明亮的光圈从巨轮的核心急速的扩散，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之中，紧接着又是另外一个，一个接一个的光圈在地平线的中点上出现，一个明亮如宝石的亮点慢慢浮现。
　　人群中爆发出久违的欢呼声，人们如重生般雀跃，黑压压的人群中一个接一个的闪光灯在闪烁。我听着两旁人们兴奋而又沉重的呼吸，眼睛盯着那个明亮的光斑，像是圆了一个许久的梦想一般长出了一口气。那个明亮而又精致的光斑，像是一个璀璨的宝石，像是一只神圣的眼睛，又像是通向一个永恒世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