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23、 列车

　　列车穿过夜幕，游走在左右宛转的漆黑色轨道上。隐藏在白色表皮内部的车轮，剧烈地摩擦着车轨，虽然熟练地未来技术已经将它们之间的摩擦降到最低，但是呼哧哧的声音依然从最微小的缝隙中倾泻出来。那声音顺着列车的车头向后蔓延，于是在某些看得见声波的生物眼中，列车行驶在一片沸腾的水潭之中，如同一条光滑的水蛇或者水龙，它发出的声音如同巨轮掀起的波澜一样蔚为壮观。
　　此时，我就坐在这条水龙的某一个关节空腔里，伴随着它在弯曲的轨道上左右摇摆，我手中的纸片和手机也在不由自主地滑移。我无法注意所有的细节，仅仅是偶尔将眼睛上抬，看到窗外时而飞驰而过的灯光在我眼前忽隐忽现，那股巨浪般的声音，经过了光滑外壳的隔离，变成了一种只有仔细聆听才能听到的咔嚓声，类似于古老钟摆摩擦空气的声音。
　　所有的东西，包括景物和时间还有记忆，一旦你的眼睛运动起来观察它们，你会看到许多隐藏在静止之后层叠繁复的细节。是夜，蓝黑色的夜幕充斥高速铁路两旁的所有土地。嗡嗡的甲虫和翠绿色的蔬菜叶子伏贴在地面上形成一团团流逝的黑影，它们的声音和身体组合成新的流动液体，在夜幕中沿着一条灰色的道路急速地爬行。那些黑色的影子看上去和飞驰的猎豹和角鹿没有什么分别，当一个物体的速度快要达到光速或者是达到眼睛能够分辨时间间隙的速度时，它们表面的颜色便会融化，形成一团印象派画家在画板上涂抹的混乱色斑。而物体的轮廓只剩下一半，这剩下的一半组成了阻挡这团色斑继续向前的限制轮廓，而消失的一半就是这团色斑。在夜幕的烘烤下，在列车快速地拉扯下，地面上所有的景色都变成了这团无法理解的灰黑色色斑。于是当我的眼睛看的出神的时候，我很容易把脑海中的幻觉和眼前的现实混为一团。于是我时而看到无数只黑色的野兔在追逐着列车，时而看到无数条巨蟒在摩肩接踵的混战。
　　当这团灰黑色的旷野光斑抵达城市群落的时候，无数条流星般的灯光开始撞击光斑的限制轮廓。灯光和黑暗的碰撞像是光与暗的诸神之战一般在空旷的空间里爆发。那一团团色斑瞬间被击碎为无数条碎片，就像恒星级母舰遭受攻击后散落的灼烧碎片一般，瞬间在空气中化为乌有。明亮的灯光拉出的光线带很快占据了大部分优势，而光线的出现和不断反射，增强了眼睛识别静态细节的能力，于是眼前的情景变得越来越慢。虽然列车还在持续地高速运行，但是我已经能在刚刚过去的城市聚集群里看到许多熟知的细节。
　　我的眼睛盯着城市迅速地后移，于是看到了一张静止的城市图片。在大脑*这些高速后退的景象时，不由自主地忽略了它们之间的相互运动。我看到巨大的塔楼装裹着一层珍珠披风般的景观灯，光线在棱角分明的轮廓边慢慢地伸向夜空，一股僵硬无比的烟气斜挂在塔楼的斜上方。光线打在上面，形成一片凹凸不平深浅不一的层次。塔楼下面一条笔直的马路，马路左右摆放着一根根细小的街灯。那些街灯就像一根根尖利的长戈，被厚重的塔楼巨人用无形的巨手握在其中。窄窄的马路上挤满了原本正在急速行驶的机车，只不过此时它们都变成了拥有明亮翅膀的甲虫，每一只甲虫都有两只或者四只鲜红色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与周围甲虫的距离。红色的交通灯似乎永远都不会变绿，眼前近在咫尺的一段距离成了不可逾越的断层。
　　我还来不及分别画面里的诸多细节，比如街灯下矮小的常绿灌木丛，公交车站旁边银灰色的公共金属椅，还有那些等着找零钱的出租车司机和乘客。整个城市一下子晃到了列车的背后，当我在高速的座位上向后观看时，城市已经变成了一团发光的地毯，就像从古老藓苔中钻出来的满是尘土的萤虫一般。一条狭窄的公路默默地从城市的一个角落里生长出来，像是一根细小的触须，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疯狂奔驰的列车。这条小路超越列车，沿着铁轨的方向伸向天地无法细分的极远夜幕。小路上行驶着几辆小车，光滑的沥青地面上映出小车颤动的倒影。小车的燃油发动机发出咕咕的声音，车厢里像是放了一只嘎嘎作响的水壶，车厢的后面，一团团的黑色烟雾沿着公路快速地滑向后方。小车看上去就像一只正在撕咬树叶的青毛虫，当然，你要假设毛虫爬行的速度非常快，并且它的新陈代谢也特别快，这样它才能像小车一样一刻不停地从屁股里面挤出黑色的烟雾。
　　冰冷的玻璃窗将这个阴冷的夜晚阻挡在车厢的外面，看着那些一成不变的景色和稀疏的灯光，我能感受到伏贴着列车光滑表面的寒冷冬风。寒冷的风流淌在列车流线型的镀膜金属外壳表面，寒风中的湿气聚集成一条条蔓延的水线，在外壳上吃力地蔓延。它们在摸索着列车外壳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咬合的缝隙都成为它们突破屏障的希望，每一个下凹的插槽都成为它们重整旗鼓的距地。在这个充满江南湿气和初冬阴雨气息的铁路上，列车穿过气层，犹如利剑深入湖底一般锐不可当。
　　那呼啸的声音像是一种骄傲的自鸣，仿佛印证了列车是人们制造出来的最自恋的机器。
　　在最后一团巨大的城市之光来临的时候，列车的速度逐渐缓慢了下来。这一段原本遥远的空间距离，正在被时间距离的不断挤压而越来越被忽视。我看了一下车厢内昏睡的人群，他们睡眼惺忪的眼神当中已经出现了厌烦，而终点站则在厌烦到达顶点而耐心跌到低谷的时候出现。嗡嗡的说话声又开始在车厢内聚集，响亮的终点报时和感谢致辞流畅地占据了人们从座椅走到门口的这一段时间。那一段音调舒缓的终点音乐每次听上去都很舒心，感觉像是电影结束时最后放上来的字幕一样令人轻松。列车驶进灯火辉煌的候车大厅，络绎不绝的人群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聚集到了这里，而车上的人群则重新占据这些角落里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