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22、夜晚

　　黑暗，这个与光明一直处在对立面的事物，却远比现在看上去的夜晚要亘古长存。黑暗没有尽头，黑暗也没有起点，如果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什么永不消失的事物的话，除了黑暗，就只剩下组成世界的时间和空间，而它们终究也是黑暗的。我站在这一块从来就没有产生未来绝不会消失的地方，感觉像是在面对这个世界的原始形态，眼前的世界就像一个刚刚孵化出来的生物。在黑暗面前这个世界变成了一个默不作声的孩子，他站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抚摸着自己幼稚的手指，或者默默地托着自己的下巴，用懵懂的眼神同样注视着眼前的黑暗。而我站在这里，就像远离了这个世界一般，我在一个遥远而又独立的角度看着这个世界，又在思索着和这个世界的隔阂。世界为什么而产生，而我为什么而存在。黑暗看上去是那样的平静，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再激烈的哲学思想，也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歇息，即使是再理性的分析，也会毫不犹豫地忘记逻辑和常识。
　　黑色的夜将那些原本在光明中无关紧要的东西都找了出来，它就像一个眼光独到的寻宝家，它在白天的时候钻进最狭窄的缝隙里去寻找细节，然后在夜晚阳光褪去的时候将它手中的珍宝一一展示。它首先拿出一大片默默无闻的路灯，将它们摆成一个相互交叉的形状，它将它们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做出一个请君欣赏的姿势。我看见那些白天消失在阳光中的路灯，现在一个个都变成了快活的精灵，它们在黑色的树冠中躲藏，在川流不息的道路中跳跃，它们从路边跳到机车上，又从车中跳上高楼。我沉浸在这一个个别开生面的灯光表演之中，完全忘记了四周慢慢的起伏的那些黑暗空间。黑暗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作为一个或者说作为唯一一个有理由认为别人渺小的事物来说，眼前的表演并不能让它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它将一栋又一栋的高楼刷成黑色，然后又在淡蓝色天空上增加了少许的亮光，那些在白天还傲然群雄的巨大建筑，现在变成了一个延伸到无边的黑色城墙。黑色的城墙上面凹凹凸凸现出许多矩形的变化，像一条刻意凿刻出来的崎岖山路。黑色的城墙一眼望不到边，并且无时无刻不在远离我的视线。它将后面一大片淡蓝色点缀着星光的天空挡在了外面，让我产生一种对于天空的眷恋。我的眼睛默默地看着面前这一面慢慢动摇的巨墙，想到了面对高山堵路的愚公，可惜黑暗之中我只能依靠自己的思想，我想象着我自己像巨人一样一脚跨过巨墙，巨大的双臂伸向天空，用巍峨的手指去抚摸那些闪闪发光的星星，还有那条装饰着绝美宝石的银河。我觉得累了，还可以坐在这堵巨大的黑色之墙上面，像现在这样抬望着星空，心中默默地计算着数目。我看的出神时，黑暗似乎对自己的把戏非常满意，它又在巨墙上仔细地勾勒了几个细微的细节，将组成巨墙的那些钢铁幕墙中间的缝隙加深了许多。现在我看的清楚这堵巨墙上面凹凹凸凸的许多细节，那些矩形的幕墙单元像古老的城墙砖一样朴素，黑色的风流吹过时还会掀起上面附着的许多PM2.5粒子，那些粒子像腐蚀的砖沙一样飘落下来，闻起来像一股气息，像大地巨人呼出的一股气息。
　　现在黑暗站在我的旁边，黑暗之中的时间像冰冻的河流一样举步不前，但是总还有一些小小的推进。风吹在我头顶的树冠上，树叶慢吞吞地发出哗哗的声响，隐藏在草丛中的浅白色小花开始左右摇摆，微小的花粉顺着风的路径传到我这里，我感觉一阵清香，就像碰到了一根光滑的手指一样。黑暗默默地站在我的旁边，它似乎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拨乱着面前这条快要凝结的时间时间之河，黑色的手触碰那看不见的河水时，时间的河水泛起微小的涟漪。我感觉到时间在慢慢的震动，有无数只微小的蜂蝇在我黑暗的周围徘徊，它们像成群的黑鸦一样遮天避地地穿过，然后又在空旷的角落里徘徊。时间忽快忽慢，时短时长，完全取决于黑暗拨撩河水的兴趣。站在时间的长河旁边，黑暗终于显出了他原始的本色，他像一个解决了绝大多数基本问题的哲学家，现在只留了最后一个重要的问题，他用它来打发恒久的时间，并用它来推动无数个灵动的智慧。
　　他又在用另一种方法安慰我，我站在黑暗包裹的无形空间里伸了伸懒腰，用脚轻轻地碰一下下面铺砌的砖石路面，还好这个世界还在这里稳稳的存在着，并没有因为黑暗的长期渗透而消失。我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在黑暗中摸索，依靠着光明曾经在脑海里遗留下来的痕迹寻找回家的路线。黑暗似乎也显得困倦，他让那些跳跃的路灯慢慢平静下来，又把那一面面巨大的黑色城墙一层层的剥离，现在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个独立的房子了。黑暗默不作声地调高了路灯的强度，直到他半透明的身体变成半透明的形状，然后他坐在一个突起的角落里，摘下头上戴着的黑色礼帽，冲我微微的点一下头，以此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