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17、步云登仙

　　莲花峰很陡，抖得就像悬浮在空中的一个绳梯。我一步步地向上爬，每爬一步都感觉离头顶上的云彩离自己近了一步。耳边不时有风吹过来。风从一眼望不到底的山谷围绕着莲花峰盘旋而上，像一条扶摇直上的气龙。而这条龙从那么远的地方像我一样爬过来，就是为了在我耳边发出呼呼的一阵响声。我沿着陡峭的石壁向上爬，感觉前面的石阶伴随着风声开始摇晃，我有一种坐在一叶扁舟里面的感觉。在我右手扶着的地方是一片片风化的石壁，石壁的高度像是进行了精确的考究，因为以我现在的姿势，这片薄薄的石壁刚好阻挡我看到山谷的视线，又刚好允许一片片的气流吹到我的身上。而此时总是有再大的胆量，我也不敢在这样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台阶上站起来，向下眺望，去看那些被地球引力深深拉扯到下面的树木和丛林。我只能看到自己布满白色划痕的右手紧紧地抓着石壁，石壁上气流经过的地方泛出一层层白色的灰尘。灰尘经过悬在半空中的太阳，将阳光散射成一圈圈光晕。这个情景看上去有点炫目，我的右手忍不住要腾空去抓那一团团的尘烟，忽然风声大作，一股强大的气流穿过石壁撞击在我左边的峭壁上，我感觉自己身边有一艘巨大的波音飞机在快速地解体。呼呼的风声撞击着峭壁，又费力地拉扯着上面仅有的几丛野草。我试图穿过这团混乱的气流，但是看到那团野草像触电一般上下摇摆，我不得不把身子伏在温热的石阶上，等待上面的气流慢慢消散。
　　我很难理解那些建造通天塔的远古人类是凭着怎样的决心将一块块石头运到天堂的高度，又是怎样克服对于万有引力的天生恐惧。我从来没有爬到过这么高的地方，高到我自以为已经可以超出地心引力的范围。在我的脚下，在我的脚下很远的地方，白色的云层慢慢聚集。那些像浮游的水母一样的云彩在连绵的山谷中游荡，它们让我想起了悬浮在空中能发射杀人射线的外星战舰。不过我站的地方离那些云彩很远。远到我已经不太在意它们不断变化的形状和相互纠缠产生的漩涡。在这样一个高度，我原本以为空气会很稀薄，这样稀薄的空气应该甚至不能托起一片鹅绒。我希望摆脱了混沌的空气干扰，能让我有一个更加清楚的视线，以便能够留意山峰的细节。但是实际的情况似乎相反，当我一步步向山峰最高处攀登的时候，我感觉到空气中的气压却越来越重，我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青灰色的碳化板，以至于每呼吸一次，我都感觉身体的一部分随着呼出的气体散发出去。于是攀登到最后几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否跌入了一个陷阱之中。我并不是在攀登最高的山峰，却是在一步一步的靠近幽深的海底沟壑的沟底。也许是因为缺氧的缘故，我的大脑里开始出现嗡嗡嗡的声音，我感觉到自己周围有无数只水母在摇摆，还有一些带电的电鳗在释放电流。我身上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最内部的地方开始慢慢虚化，虚化成一个个黑白分明的像素，然后在下一阵狂风的撞击下，碎裂成一片像素云。
　　当猛烈的风终于成功地从悬崖上抛出一块石子的时候，那块石头像坠毁的战机一样掉在我面前的石阶上。吧嗒一声脆响，石头崩裂成两三块，然后顺着石壁滑落了下去。我猛的从自己的幻觉中惊醒，只感觉额头上一股冰凉的水幕慢慢蒸发。我长出了一口气，两只手离开石壁相互摩擦了一下，然后又用手抹掉了脑门上的汗水。手上的汗水和沾染的尘土迅速糅合成灰黑色的一团，我看了一眼，看到泥土上面全是我歪歪扭扭的指纹，像层叠梯田一样复杂。我顾不得这些，只是将手搭在我的眼睛之上，看着半空中不断摇晃的太阳。等它停止摆动之后，我才继续向前爬行。在这样一个高度，似乎只有时断时续的狂风和一个喝醉酒的太阳还在我身边，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麦秆上爬行的黄褐色蚂蚁。
　　在爬山的路上，刚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看到一波一波的人群。那其中不乏年老力衰的老人，还有咿呀学语的孩童。游客就像游荡在山谷里的浮云一样拥挤而又喧闹。在一个狭隘的山涧口甚至排起了长龙队。我看着前面一团臃肿的人群在经过那个狭窄的涧口之后变成了一条细细的溪流，脑子里却出现了一条刚刚吞下十只老鼠的斑纹蛇。我加快了自己的速度，将越来越多的人甩下，直到我前面和后面再也看不到什么人群为止。于是我像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条山路，同时看到了通向莲花峰的这条石阶小径。这条小径透露出庭院般的幽深和原始岑林般的静谧，于是我如获至宝一般地走了上去。
　　人已经在很早的时候就消失了，于是当我感觉到山路上缺失了什么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树。然后灌木和草丛也越来越稀少，丛林上的鸟儿叫声也越来越远。我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忽然变得潮湿，而后又变得异常干燥，当我回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云海。云海像是一个隔绝大部分生命的闸门，走过了云海的高度，便只剩下那些不再依靠水分生存的植物。那些石缝中冒出来的野草让我想到了黄色的沙漠和铺天盖地的沙尘。直到那些草也最终消失，我才发现我走到了沙漠的中央、海沟的至深之处，也就是莲花峰的通天巅峰。
　　一个长期没有人和生物光顾的地方，自然会生长出一些古怪的东西出来。当我将最后一级台阶压到身后的时候，我感觉属于自己的绝大部分精神也随之而去。现在我的这个薄薄的躯壳里面，只剩下大团大团的疲惫和劳累了。我坐在莲花峰通天顶的空地上，直到我眼底下的太阳慢慢西沉，变成一个焦黄色的透镜，我才慢慢地站起身来。巨大的天空像一张年入古稀的衰脸，太阳像一只深陷其中的眼睛。我感觉它要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引力井慢慢吞噬。我转过身来在巅峰上慢慢行走，才发现这一片原来像是一个精致的庭院。原本参差不齐的石阶在峰顶上组成一个十米见方的平台，每一块石头都光滑的像是医院里的洁净地板，甚至能在太阳的余晖下映出人的脸孔。在白色平台的中央位置，生长着一棵黄色树干的松树。那棵松树在半腰处分叉成两段，短小的一段朝向西方，较长的一段朝向东方，两根树干形成一个正襟危立的姿势。树干的上面长满深绿色的松针，一团团松针像一个个圆滑的刺猬，又像一个个张开的蒲扇。我站在距离松树不足一米的位置，看到松树树干上一条条像牛蛙一样的深浅纹理在不断地蔓延。我慢慢靠着松树坐下来，感觉像倚着一个承天的巨神。松树的松枝在微微的轻风下慢慢摇摆，拨弄着高空中似有似无的淡蓝色云团。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就能够看到星辰从虚无中诞生，淡蓝色的星辰之光照耀在这一片超凡脱俗的境地，不知那该是什么景致。
　　然后我就看到了站在树枝上的那个身影。当一个人处在极度疲惫和真假交换的糊涂境地时，所有代表惊讶和恐惧的情绪便不复存在。也许我在看到松树的第一眼时就看到了这个神秘的身影，也许我误把他当做是不小心被松枝扯住的云团。所以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到惊讶或者是慌张，而现在这个浅白色的影子被淡红色的晚霞笼罩起来时，又让人感到分外的熟悉和习惯。那个人身披一团形似天鹅绒的披风，披风上面全是闪烁不定的绒毛和晶体碎片，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风流，那些绒毛在和碎片在一张一合，仿佛生命一般规律的摇摆。那个人的头上顶着一个形似王冠的白色头环，头环上焊接着上千个精光闪闪的银针，每一根银针都反射着独立清晰的光芒，而所有的银针发出的光芒汇聚在一起则像是一条银河。在无数根银针的簇拥之下，是一个淡蓝色的棱形宝石。它正对着来人前额的中部。我看着那颗宝石慢慢转了过来，上面散射的光芒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最深远的回忆。我看着那人白色如玉石一般的脸庞和两只散发着彩色光芒的眼睛向我转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将我身上所有的疲倦一扫而空。
　　“你是人，还是神？”他厉声地问我，声音像天空中爆裂的雷电。我感觉整个山峰都在他的声音下颤抖。
　　“我是个凡人，误入此地。”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手势表达我的恐惧之情，两只手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挥舞起来。
　　“你是凡人？却不会飞？竟然一步步地爬了上来？”他站在枝头上放声大笑。那些松枝在他魁梧的身形重压之下一动不动，即使是他的笑声也没有扰动松针摆动的规律。
　　“那你是神仙？”
　　“我不是神仙，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仙，只有神，而我是雨神，你们用双手将我创造出来，现在却忘记了我的样子。”雨神的声音变得严厉，随后又变得疲惫不堪。
　　“我等待了难以计数的时间，现在，终于有人想到要解放我了吗？”雨神竭尽全力地向我靠近，但是却始终无法移动站在松枝上的身体。他身上的羽毛变得愈发张狂，狂乱的晶体相互碰撞发出啪啪的声响。
　　“大概是这样吧！”我轻易的念出了一段晦涩的语言，当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的时候，我发现我眼前全是闪着银光的银针，那些银针颤抖的像一团团燃烧的野草。那颗散发着淡蓝色光彩的宝石，从来没有那么近的出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