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上海》张树明

18、阿姨你好，阿姨再见

　　我走的这条街道想不出名字，于是我在手机上搜索位置然后寻找最便捷的路线。中午的阳光像一层白色的粘膜覆盖在显示屏上面，我不得不用手遮挡，然后低下头仔细地辨别一些模糊不清的文字。我看到了405路公交车的提示，并且发现这个车站几乎就在我站立位置不远的地方，于是我抬起头，用中指将手机显示屏关掉，然后拿在手上。手机拿起来很大，很费力，这让我感觉自己手里拿着一块砖头。我皱了一下眉头，手机在手中翻转了一下，我想起了京剧当中那些耍棍耍枪耍袍袖的演员。在我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时，我看到了那个公交站，两块雨棚，两片不锈钢的简约式座椅。旁边有两棵长势不错的桂树，树冠上的叶子在夏天的刺激下发出一阵阵翠绿的颜色，那种颜色和光亮的阳光夹杂在一起，便让人有一种置身茫茫的巨大麦田里面的感觉。我满意地笑了一下，把手上不断翻转的手机装在衣兜里，这个动作又让我想到了把枪放在牛皮套里面的东木先生，还有把一块块薄薄的金砖塞到□□里面的窃贼。接下来是这篇文章的主角，一个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大妈坐在车站的不锈钢椅子上。
　　我走上前去，一开始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眼前出现在公交站台椅子上的人。我先是走过去去寻找405的文字标记，在一团闷热的空气当中扭动我厚重的牛仔裤让我感觉不适，两条僵硬的裤腿穿在身上就像刚刚浆洗过的粗麻大衣。我一扭一扭地走到布告牌的前面，感觉自己像是刚刚漂浮过维多利亚港的黄色鸭子。其中一面布告牌上面只有广告，或者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没有任何有用信息的公益广告，我感到有些灰心，然后朝另一块广告牌看去。那个大妈就坐在两块布告牌的中央，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树与树之间大片的空白区域。当我走过她跟前的时候，感觉自己似乎是一阵吹过的热风，大妈一点反应都没有。
　　其实那不是大妈，那是老太。她看上去已经有至少6~70岁的样子，大部分头发已经变白，有一些黑色的头发还一缕缕的夹杂在中间，像是沿着水流漂浮的碧绿水草。她的模样唯一可以描述的仅仅是那种入定般的表情，这其实也很常见，大部分迎面而来的人脸上都是这种没有任何感*彩的表情，他们看上去像一个个戴着重甲头盔的古代士兵。她脸上有很多皱纹，不过脸色看上去还可以，在阳光充满眩光的照射下，我对此毫不在意。老太的左手边放着几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满满的一堆东西，比如萝卜、青菜还有红色的肋排等食物。老太穿的也很普通，那些经常悬挂着外贸转内销和一二成折扣的老式服装商店里面的货物大部分都流转到这一年龄段的老人身上，只不过这浅灰色的衣服让我想起来刚刚看过的那场电影。老太一只手扶在座椅上，一只手拿着袋子，看上去像是在等车。
　　我转过身到布告牌的后面去看时，还是没有找到405的痕迹，那些充满着夏季清冷色调的广告让我感到厌烦，于是我转过身来又走到前面，做了一个看上去非常连贯的举动，大部分人在这种条件下都会这样做，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没有我这么倒霉。
　　“阿姨，你好，405公交车是在这一站停吗？”为了表示我的尊敬，我还特意探过头去，脸上充满着能让老年人的心情融化的笑容。
　　“**！”老太像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一样用充满愤怒的眼睛看着我，并且一张脸迅速地扭曲，像一个勃然大怒的君主。
　　我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完全理解眼前局势突然间失去理智般的变化，我大概听到了**这两个字，这是脏话，但是我不明白它所代表的含义。接下来我看到坐在我眼前的老太从一个普通的老年人迅速转变成一个浑身散发着火焰的老女巫，她脸上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拔腿就跑，一种充满着血海深仇一般的愤怒从她絮絮叨叨的嘴角里面呼呼地冒了出来。她一会儿用手指着自己的脸，一会儿用手指着我的胸口，迅速进入自己臆想中的争吵场景当中。
　　我看到她的牙齿像粉碎机一样将一大段完整的话切成一小段一小段丢了出来，她不断地冲着我说。在我被这种急转直下的形势冲晕了头脑并呆滞掉的几秒钟里，我大概听懂了其中一部分话，那是一种比较陈旧的普通话，音调因为叙述者的情绪而疯狂地扭曲成一根震荡的样条曲线。“我这么年轻你管我叫阿姨！我十三岁的年纪你管我叫阿姨！你不是**是什么！我的脸有那么丑吗？我长得有那么难看吗？”我看着她完全陷入一种暴怒的情绪当中。
　　在迟疑了两三秒之后，我内心开始出现恐惧。我冲着她强笑了一下，我想冲她说一句：“阿姨，再见”，但感觉这句话有点火上浇油的趋势，于是直转过身去。我可以想象着这个老太用怎样的姿势和表情面对着我的背影，在我转过身快速离开地几分钟时间里，我听到那一长串夹杂着呼喊和训斥的话语像一万匹奔涌而来的野马从我身边飞过。以至于我如针芒在背，心中砰砰直跳，正如手法败露的窃贼一样。我不由得加快步伐赶快逃离这一片快速传播的声场。只不过人总是有这样的心理，当你知道你的背后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即使是火山喷涌、山洪暴发的场面，也不会让你放弃减慢速度，回头观看的决心。在走到一个我认为适合的位置时，我又走了三四步，然后才回过头来看远处那座还在不断喷发的火山。这种心理就像一个闯了祸的小孩儿，回过头来判断事情严重程度的感觉一样。我看到那个老太太还是坐在那里，我回头的动作更加刺激了她的神经，她聒噪的嗓门一下子提高八度，惊得刚刚从树冠上飞过来的一群小鸟扑棱棱地四散逃离。
　　我不得不赶紧转身，继续大阔步的逃离。我的心中不断涌现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我的内心和理智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一下子萎缩了起来，我甚至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还要继续使用这个常见的称谓词语。我只觉得接下来，我可能会对老太这类人群和阿姨这个称谓要过敏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