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不上天》白茶霁夜

8、凡神

　　天宫的水澄清透亮，温凉甘甜，养人也养花。

　　紫嫣撩开香室的帘子，端出一个小小的花盆。前几日还神色恹恹，此刻眉眼含笑，不俗的容貌愈发俏丽。花盆里覆盖一层细软的土。土质轻薄，放在水中仍能浮起来。这种土寻遍天宫，也只有虚昆仑山上才有。

　　云泽君差人送来，梦罗想也不想将其拒之门外。

　　美其名曰‘不受嗟来之土’。过了片刻，云泽君差来的人走了。土留下。

　　梦罗还是想也不想，让紫嫣拾掇拾掇用在花盆。

　　紫嫣无语，她家殿主真是不坦诚。

　　梦罗和云泽君的婚事，从天帝前往人间桑水定下来的那一刻，便带有很多神话色彩。其中传的最多的，就是梦罗以死要挟，非要嫁一面之缘的云泽君。内容和东海龙子敖丙的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梦罗成功攀上了云泽君。

　　敖丙因为性别落败。

　　不管当时如何，总之梦罗现在不想见云泽君是真的。

　　紫嫣将花盆放在滇池旁，清风吹起水珠，点点落在花盆。一朵金灿灿的小花颤巍巍的摇曳着，脆嫩嫩的花苞小心翼翼地汲取水珠。花瓣得到滋润，悠悠的伸展开，露出里面鹅黄色的花蕊。

　　花蕊上盘坐着一个指头大的女童。

　　女童瞧见紫嫣，歪着头，甜甜一笑。

　　紫嫣也笑笑，唤道：“金玉大人……”

　　花盆里不仅卧着这朵金色小花，还有一团黑乎乎的黑球。黑球长着一对琥珀色的眼睛，占了大半个身体。

　　紫嫣捧起滇池的水，细心的浇灌金色小花。

　　黑球满脸戒备，琥珀色的眼睛泛出凶光，听到女童酣畅的笑声，才收回目光，趴在一旁。

　　梦罗感到好笑，她从神魔冢把金色小花偷了出来。没想到，黑气也悄悄跟了过来。

　　女童听到梦罗的笑声，小脸扬起。

　　梦罗走上前，看她气色不错，便放下心来。原本以为，金玉殿主在神魔冢多年，魔性入骨，根除不掉。梦罗也只是试着养在造梦殿。

　　如果金玉殿主不适应，梦罗打算把她送往人间，由阿爹阿娘养着。

　　好在金玉殿主不愧是百花之主，仙缘深厚。

　　紫嫣把她养得很好，金色小花也一天天的长大。过不了多久，她就能化形脱壳，重返天宫。

　　至于这团黑气……梦罗有些犯愁，总不能让他一直跟着金玉殿主吧。

　　梦罗对黑气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神魔冢？”

　　黑气翻个身，不理她。

　　梦罗靠近一些：“你如果不想回去，本座可以送你去人间。”

　　黑气懒洋洋的抬起眼皮。

　　梦罗见有效，以为他动容，整张脸几乎贴在花盆上：“你同意了？”

　　黑气张嘴，吐了她一脸黑雾。懒洋洋的窝在花盆里，两只眼睛又闭上。

　　梦罗默默咬牙，她是修炼得道的神，自然不跟他计较。

　　紫嫣偷笑。

　　女童不能长时间待在外面。过不了多久，容色困倦，迷迷瞪瞪的看梦罗。

　　“你好不容易活下来。从此以后，你不是造梦殿殿主金玉。你只是一朵普通的小花。”梦罗声音轻柔，带有魔性：“你只需要记住，不要仁爱，不要大道，世人若以痛吻你，你切记要咬回去。狠狠的咬。”

　　紫嫣嗔怪道：“殿主胡说什么。”

　　梦罗微微一笑，看向睡意朦胧的小花。

　　小花似懂非懂，蜷缩在花蕊上沉沉的睡去。

　　一日。

　　天边呈现出醉人的红，像是打破了藏匿多年的老酒，霞光漫天。

　　天宫震动。

　　擎仓太子带人闯进造梦殿，滇池微微荡漾，溢出一滩浅碧色的池水。明黄色的靴子踩过池水，打湿了黑底祥文的鞋面。

　　擎仓太子皱眉，用手掸去水渍，姿态优雅冷傲，明朗朗的映着不耐：“叫她出来。”

　　紫嫣和粉黛对视一眼：“殿主方才去了无极殿。”

　　元宝抱着央迟，躲在屏风后探出头。陆离一把拉过，小声的道：“擎仓太子来势汹汹，你们谁去向殿主通风报信？”

　　央迟摇摇大尾巴，伸一只前爪给陆离看。他之前偷吃梦罗从凡间带来的番薯，不小心烫伤了爪子，现在还没好呢。

　　陆离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活该！”

　　央迟委屈。

　　元宝不知道高贵的擎仓太子为什么来，只知道她家殿主最近总是忧心忡忡，应该和今日的事脱不了关系。“我去吧。”不等陆离说完，元宝悄悄的使了个术，来到隔壁的无极殿。

　　可惜来的不是时候。

　　元宝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只见他家殿主眼睛瞪得比央迟还圆，屏风后面热水缭绕，暖风肆意，朦胧中透露着一股禁|欲的氛围。一人背对着屏风，玄衣顺着精装结实的腰身，缓缓落地……

　　“殿主！”元宝捂脸叫唤。

　　梦罗从男|色中惊醒，轻咳：“叫唤什么？”凡间有云，谁心里没个鬼。

　　屏风后面没了动静。过了很久，沉渊君挑开屏风，墨色如瀑的发梢沾上些许水汽，五官尤为冷峻。和刚才香艳的画面不同，此刻散发着阵阵的冷意：“看够了？”

　　梦罗不动声色，直夸道：“君上好身材。”

　　沉渊似笑非笑：“哪好？”

　　梦罗脱口：“屁……”下意识的咽口水：“翘臀。”

　　沉渊君揉了揉眉心，表情碾转反侧，极其郁闷：“梦罗！”

　　“什么？”

　　沉渊君叹气：“你还是回人间吧。天宫一向清净，容不得你这股沙尘暴。”

　　说谁沙尘暴呢？梦罗掐诀，青灰色的仙气托着一侧的玄衣，稳稳当当的飘至沉渊君手边：“小神明明是泥石流。”她上天宫不是为了洗净铅尘，淡忘过去。正因为太刻骨，每每回想必要疼上一番，她才决定上天，好好探查清楚。

　　沉渊君接过玄衣，大手一挥，玄衣墨发自是风貌怡然：“听闻少炎君拿了你的噩梦，用在一个凡间女子身上。那女子本活不过金秋十月，入了噩梦后更是药石罔医，回天乏术，不久后撒手人寰，葬在扶桑树下。少炎君知晓，驾驶九尾赤炎车撞向了扶桑树，竟化成了一只金乌，守在扶桑树上。梦罗，天宫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君上知道的真多。”梦罗笑笑：“小神能怎么办。当然是乖乖受罚啊。”

　　“你会乖乖受罚？”他不信。

　　梦罗收敛笑意，澄清的眸子荡起微澜：“君上可知，幽冥中有颗往生果？”

　　沉渊君剑眉一紧：“你竟然打它的主意？”往生果长在幽冥禁地，世间只有一颗。不说往生果有何妙用，单单讲它所处的境地，就能吓退一干觊觎的人。只因它不在来时，也不在去处，偏偏在来时去处之间的夹缝。一不小心，魂飞魄散都是小事。永生不死还要困在其中才是可怕。

　　梦罗道:“仙凡有别，就算告诉少炎君实情，他和羽薇破镜重圆，琴瑟和谐。可惜羽薇寿命不多，能欢乐的时间也有限。等羽薇死了，少炎君还是要撞扶桑树的。只不过时间长短罢了。”

　　沉渊君好心提醒道:“现在少炎君已经撞扶桑树了。”还不是因为她的原因。

　　天帝珍爱少炎君仅次于擎仓太子和瑶光帝女，眼下正气得跳脚呢。

　　梦罗瞥他一眼:“小神当然知道。”

　　沉渊君心念一转，顿时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梦罗，你可真是……”

　　梦罗踮脚，一根葱指贴在他的唇边，莲香顺着颇深的唇纹，丝丝缕缕浸透心坎:“姻亲，小神别无他法。”

　　沉渊君伸手，抓住那根葱指，指尖萦绕温凉似滇池中的水，目光沉沉:“你该明白，天宫是何等威严。岂容你这般挑衅。”

　　梦罗仰面淡笑:“小神不敢。”

　　目光婉转琉璃色，宛若澄清透亮的水，又好似天边一朵捉摸不透的云。

　　沉渊君知道，她对万年前的事依然在意。她躲了万年，不是忌惮天威，更多的是当真心伤。

　　传闻高阳家的心同高阳家的壳一样，坚硬无比。

　　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能打开高阳家的壳，便能毫不费力的伤了高阳家的心。沉渊君眸光深深，看向梦罗，她正低头垂目，思索着什么。

　　沉渊君淡淡一笑，松开那根拿捏不停的葱指，转身离开。身姿欣长，清俊冷漠。

　　“走吧。”

　　梦罗点头。

　　梦罗随着沉渊君来到天帝面前，擎仓太子没逮到梦罗，杀气腾腾的随后赶到。

　　瑶光站在天帝一侧，身上又换了件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低垂鬓发斜斜的别着一根珍珠碧玉簪，顾盼间华光溢彩，红唇漾着清浅甜美的笑。

　　在瞧见梦罗和沉渊君一前一后的走近，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梦罗，你怎么现在才来？”

　　声音高贵，带有质问。

　　梦罗抬头，将她薄蕴的神态纳入眼皮:“帝女说笑了。擎仓太子没找到小神，小神这不乖乖的来了么。要怪不能怪小神，应该怪擎仓太子动作拖沓。”

　　“你！”瑶光和擎仓太子齐齐出声。

　　梦罗换上一幅恭敬的神情，朝天帝施礼，道:“小神梦罗，来向天帝请罪。”

　　天帝方才气得不得了，见梦罗一来还跟瑶光顶嘴，更是怒火中烧。手指攥紧帝座，只等着治罪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小凡神。此时梦罗开口请罪，怒火不能堂而皇之的宣泄，满腔的不舒服:“你是真心悔悟？”

　　少炎君掌管日升日落，一向从未出错。现在少炎君一头撞向扶桑树，化成金乌神鸟，说什么都要守着扶桑树下那个卑微死去的凡人。天帝又气又怒，只好将怒火发向刚上天的梦罗。如果不是她不分青红皂白，造了噩梦给少炎君。也不会让天宫白白损失一个执掌太阳的神君。

　　天帝见梦罗低头，态度虔诚真挚，不像惺惺作态，于是问道:“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梦罗抬头，侃侃道:“小神不该乱造噩梦，惹得少炎君撞向扶桑树，弃天道纲常于不顾。”这些话正中天帝所想。

　　天帝松开帝座扶手，站起身，重重的冷哼:“你还知道！”

　　瑶光抿嘴，泄出一抹嘲讽:“这就是凡神，食五谷住洞府，野性不除，又怎敢上天？”

　　擎仓太子接过瑶光的话，剑眉挺立，冷硬的面容素来高傲:“凡神就是凡神。”腰际的古剑虚天铮铮作响，剑柄直指梦罗:“高阳家五大凡神之名，徒有其表。”

　　众仙君配合的笑笑，目露嘲弄。

　　沉渊君冷道:“天帝还未发话，你们又有何姿态指责她？”

　　瑶光脸色微变，柔美的眼眸溢出湿气:“沉渊君……”他怎么会护着她。

　　擎仓太子讥笑道:“沉渊君和高阳家是姻亲，自然向她说话。”

　　对上天帝眼里的深意，沉渊君缓缓的道:“不错。”反手将梦罗护在身侧，清冷淡漠的面容露出袒护之意。

　　梦罗抬眼看他，眼里疑惑：他今天吃错药了？往日对她不是避犹不及么？

　　沉渊君从怀中掏出一块东西，指尖轻巧，滑过梦罗的青丝，挂在胸前。

　　众仙君大呼:“逆鳞！”

　　瑶光瞪圆杏眼，美艳的皮囊裂出震惊:“你竟然……”

　　擎仓太子冷着脸，虚天剑露出寒芒，一股淡到闻不见的血腥气弥漫。

　　“沉渊君，你可想好？”若把逆鳞交给这等不受教化的小小凡神，以后他便是站在她背后的第一人。

　　梦罗知道逆鳞之物事关重大，也觉得不妥，玩笑般的打诨:“沉渊君说笑呢。莫非沉渊君没睡醒，小神同素罗虽是一母同胞，但也相差甚远。沉渊君不会看错了吧？”说着，要去解绑有逆鳞的绳子。

　　沉渊君按住她的手:“没看错。就你。”

　　天帝沉沉的道:“沉渊，你是八荒之内唯一的一尾黑龙……”这个逆鳞不是能给一介小小凡神的。

　　后半句话淹没嘴边。

　　高阳家是上古传承的神。众神飞天之前，有头有望的神皆出自五大神系。如今沧海换桑田，凡神也不过法力强大罢了。至于仙缘福根，自然轮不到他们。

　　更何况是万年前惹出滔天大祸的梦罗！

　　“你再想想。”天帝提醒道。语气很不好。

　　瑶光娉婷而立，恨恨的望着梦罗，仿佛她胸前挂着的逆鳞，一直属于她。

　　梦罗冷眼望去，也不急着解绳子。逆鳞贴在她的肌肤上，一股强劲温和的光附在表面，温养身心。

　　好东西。

　　后背的伤口也从里到外透着温热。

　　察觉到逆鳞的好处，她倒是不打算还了。梦罗对沉渊君道:“真是送给小神的？”

　　沉渊君淡淡一笑:“庇佑你。”

　　梦罗宝贝似的收进衣襟里:“等素罗好了，小神再还给她。”

　　沉渊君背过身:“随你。”

　　众仙君一见沉渊君当真把逆鳞给了梦罗，纷纷露出复杂的神色。瑶光一咬银牙，气得拂袖离去。

　　擎仓太子冷道:“沉渊君护谁不好，护这等阴险狡猾之人。真是瞎了眼。”

　　沉渊君不看他的神色，淡淡的道:“本君高兴。”

　　梦罗噗嗤一笑，原来清冷淡漠的沉渊君还有跟人置气的时候。

　　天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坐回帝座，手指重重的敲打扶手，一脸阴沉，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久久不出声。

　　众仙君也不敢开口。

　　梦罗抬头，一脸平静的看着上方。天威凌厉，无一不打在她身上，梦罗只觉后背又疼了起来。

　　沉渊君立在一旁，依旧保持着护在她身侧的姿势。

　　就在这时，只听一道清越温和的声音响起。

　　“高阳家的梦罗，你怎么还在这儿？”

　　梦罗僵住，想也知道是谁。

　　有时，过往像虚烟，不沾染还好。一沾染上，避都避不掉。

　　“云泽君……”

　　他淡淡的一笑，面朝天帝:“凡是初上天的仙君皆由本君教化，受虚昆仑山洗礼，为何单单她例外？”

　　天帝转念想起，梦罗刚上天的时候，也了避免和云泽君碰面，天帝便早早打发梦罗任职。造梦殿虽说是天宫的神殿，众所周知是一处偏远的小殿,仙火不旺盛，还混乱不断，打发梦罗这等凡神正好。却没经过虚昆仑山的教化。这样说来，梦罗犯错也有天帝的责任。

　　天帝咳了咳，云泽长身玉立，不急不躁，像是等着听天帝的解释。

　　天帝道:“梦罗害得少炎君撞向扶桑树，天道纲常紊乱，但事出有因，可以不被罢职。只是……”

　　话锋一转:“高阳家虽是下界五大凡神，但天道自有定律，犯了错就要受罚。这样吧，梦罗先去虚昆仑山接受教化，等过些时日，登天路再次开启，梦罗必须重登天路。如果无法踏过天门，就算再愧疚于高阳家，也不会让这等凡神污染天宫！”

　　污染天宫？

　　梦罗内心泛出冷笑。她眼里的天宫从不是一股清流，比起她这股泥石流还不堪。

　　云泽君拱手:“是。”

　　沉渊君敛眸，并未出声。

　　既然天帝这样开口，就只能登天路重新开启，梦罗能不能继续稳坐造梦殿，一探便知。

　　擎仓太子道:“我倒要好好瞧瞧。”

　　梦罗浅笑:“请擎仓太子和众位仙君拭目以待。”高阳家的名望一向不是用说的，而是用打的。

　　今日一事，先是沉渊君将逆鳞给了梦罗。要做高阳家背后的第一人。

　　紧接着很少出面的云泽君开口替梦罗解围。

　　天宫之事，一瞬万息，变化实在太快。众仙君各自怀揣着心事，一一告退。

　　梦罗也要回到自己的造梦殿，身后云泽君叫住她:“梦罗……”

　　万年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之前他总会加上高阳家的名号，客气又疏离。

　　“什么？”

　　云泽君道:“明天记得来虚昆仑山。”

　　梦罗不回应，转身欲走。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恨我。”云泽君浅浅一笑，有些无奈:“我只是遵从自己的内心，退了天帝所定的婚事。这又有何错？”

　　梦罗顿住:“我知道。”

　　是啊，他对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以身正道后的这一世，她藏在阿爹阿娘身后，一脸紧张，感念不敢认。生怕再次失去。

　　可他从未想过，她对他的记忆，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