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异人组》白茶霁夜

9、第〇九章

　　世有七界。

　　神、魔、仙、妖、人、鬼、器。

　　一般人的阴阳眼，根据出生地和生辰八字进行短暂的阴阳交汇。婴儿时期最盛，但随着年龄增长，大多数的阴阳眼逐渐退化。只有阴魂和阳人结合诞下的阴阳眼，才能称为名副其实的阴阳眼。

　　阴阳眼，见阴见阳，见人见鬼，又称‘两界瞳’。

　　顾老爷初遇顾奶奶，只当她是个静默安好的姑娘。谁也不曾想过，这个姑娘竟是从鬼门关里溜达回来的阴魂。

　　人死后，七魄先散去，随后，主魂升天，觉魂入地，生魂归于尘世。

　　阴魂不同于鬼魂。鬼魂是怀有执念的生魂，承载一生的记忆。阴魂是侥幸从鬼门关回来的觉魂，与普通人无异。除了死后不入轮回。

　　顾奶奶不记得自己的闺名，却独独记得冠在名前的姓氏。许氏。

　　大约生前，姓氏比名字重要。

　　顾父一出生，顾奶奶着紧的不是寻常妇人看重的性别，而是眼睛。

　　只是顾父的眼睛虽漂亮，却不是见人见鬼的阴阳眼。

　　顾奶奶坏了身子，顾老爷也只打算给她一个孩子，等看完顾父，面对面客气的说上几句话，就跨马离去，开拓另一片土地。顾父对土地的热爱，源于他体内的精血阳气。

　　顾奶奶跟他结合，也是看重这一点。

　　顾奶奶越来越老，对阴阳眼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于如此危险的眼睛。毕竟从鬼门关侥幸回来的阴魂，是没有生前记忆的。顾奶奶古井无波的眼睛，就如同星河里陈灭的光。

　　而后，顾夕出生，朦朦胧胧睁开眼，让顾奶奶眼前一亮。

　　然而，跟江离的四界瞳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

　　所谓眼睛，所见愈多，愈发珍贵。世间只有两种办法能拥有眼睛：天赋和血脉。

　　天赋极其罕见，哪怕像三绝这样离看遍万物只剩一步的高人，也无法拥有这等惊人的天赋。

　　血脉倒是有。譬如：人和鬼的孩子，能见人见鬼，拥有两界瞳。也就是阴阳眼。最好的典范，就是顾夕。

　　如果想见的愈多，血脉就要足够驳杂。

　　自身精血还要纯正。

　　为了造出拥有异眼的孩子，有些人甚至杀害亲人，吞噬精血，达到纯正。再寻找拥有不同血脉的人，进行结合，产下承载着异眼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如同试验品，都是有人养着的血肉傀儡。

　　而造出这样孩子的双亲，几乎算不上父母。道上的人用‘育主’来称呼。

　　生育父母，又为主子。讽刺的贴切。

　　这样看，顾奶奶算是顾夕的育主……

　　“那你呢。”顾小奶奶问江离：“你的育主在哪儿？”

　　少年眯了眯眼，而后，冷冽的笑：“死了。”

　　“不像呢。”顾小奶奶打量少年，一双狐眼看得真切。但凡罕见的眼睛，那都是有主儿的。往往都会用精血在婴儿身上留有印记。

　　果不其实。顾小奶奶成功的在少年雪白细腻的脖颈后，找到印记。

　　当即懒洋洋道：“小子，看来你对你家育主很不满。”

　　少年久久站着，像块雕刻完好的玉人儿。她话音落地半刻，才看清少年脸上的挣扎与深恶：“怎么？”

　　顾瑜给顾小奶奶使眼色：“要不，您歇歇嘴。”

　　顾小奶奶向来不怕人，更何况一个银样蜡枪头似的美貌少年：“也是，像你这样的血肉傀儡，都是育主的心头宝。得用多少至亲之人的精血，才能造出你这般面容姣好血脉驳杂的人。我记得，想引发自身的血脉，还得在你年少时……”

　　老狐狸不可怕。

　　可怕的是老狐狸话多，眼神还不好。

　　顾瑜深有体会。

　　果然不到片刻功夫，在少年渐渐猩红的眼底看到了深恶痛绝。顾小奶奶尽管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但镜片还是刚来顾家配得，可能几年下来，顾小奶奶的眼又瞎了不止一星半点。

　　少年怒火中烧，嗓子眼要冒烟。

　　这边顾小奶奶似乎把亏欠人家的事忘到脑后，喝口茶，继续点出少年掩盖已久的痛处：“能放你这个青头小子出来，我倒想问问你家育主怎么回事。”

　　“说完了？”少年半边唇扬起冷笑。

　　“说完了。”顾小奶奶也不虚与委蛇：“既然来都来了，跟我生个孩子再走吧。”

　　诚恳的语气令人绝倒。

　　“我的顾小奶奶，您没傻吧。”顾瑜牙疼似的说。

　　顾小奶奶翻个白眼，示意自己是个正经的狐。能跟拥有四界瞳的血脉诞下子嗣，将是天大的好事。这些孩子懂不懂？

　　顾瑜快要按不住少年暴走的势头，怯怯的退后几步：“我的顾小奶奶，您多保重。”

　　“你这孩子。”顾小奶奶奇怪的看她。

　　顾瑜拼命对她使眼色，眼珠子都快酸掉了。顾小奶奶只回了一句。

　　“你眼里进沙子了？”

　　顾瑜很想晕过去。

　　少年在顾小奶奶眼皮底下蓄势完成：“出马弟子江离，恭请白虎仙家。”

　　“什么？”顾小奶奶掏掏耳朵：“白虎仙家？出马弟子？”结合少年刚才嘟嘟囔囔说的那些话，“你敢请仙上身！”

　　顾瑜真的晕了过去。

　　只不过不是被顾小奶奶眼拙气晕的，而是被少年身上散发的气流震晕过去。

　　方才唇红齿白肤白貌美的少年摇身一变，精瘦的身子如充气般鼓起来，脸上布满奇异的纹路，衬得一双变幻莫测的眼睛，如沁了墨的珠玉，散发内敛深邃的光。

　　“你狐的。”顾小奶奶急了，骂了一句。

　　“老狐狸，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少年独有的声线，清亮悦耳。

　　“什么交易？”顾小奶奶保持警惕。

　　“顾奶奶害我在先，然而我这人宽容大度，不肯跟老人家计较。只是我心里憋着一肚火，没处发泄，你要能替我教训一下顾奶奶，也算帮我一个大忙。”

　　顾小奶奶本来不会拒绝扎样的好事，只是少年玩味的笑容激发了狐族的天性，骨子里的顽劣比起少年的戏谑更胜一筹。

　　“我要说不呢。”

　　“是么。”少年眯了眯眼，不再用商量的口吻：“我就收了你。”

　　少年的神态不像开玩笑，顾小奶奶掂量掂量，总觉得他背后的育主不简单。四界瞳的罕见，不是一两句话能表达的。用现代化来讲，如果说阴阳眼是米粒大的钻钻，那四界瞳就是鸽子蛋大的钻钻。

　　依少年现在的状态，还是一枚没有打磨过的原石。

　　没有打磨过，就如此锋利，那经她手打磨以后呢……不二至宝！

　　顾小奶奶来了兴致，搓搓手，有种跃跃欲试的味道：“小子，我看看你能不能收了我。”

　　她说这话是有底气的。所谓狐妖，玩聊斋的都是低级货，简单粗暴才是真性情。也不管有没有旁人看见，九条尾巴张成大网，迎向请仙上身的江离。

　　顾瑜晕在一旁。

　　门外不远处的柱子后，发出一声惊呼。是偷偷溜进来的顾晋。

　　“妈呀，狐狸精啊。”

　　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他的预料之外。

　　原本他也是抱着不甘的心思摸进院子，想瞧一瞧令人闻声丧胆的顾小奶奶。顾晋自认为是个长在红旗下的苗子，仍被怪力乱神的现象吓得屁滚尿流：“顾小奶奶是妖怪！”

　　“顾小奶奶是妖怪啊！”声音渐传渐远，响彻整个顾家老宅。

　　人心惶惶，都对顾晋的话保持怀疑。尤其是上一辈，因为不敢得罪顾小奶奶，当即给顾晋一嘴巴：“混小子，跑你顾小奶奶那就算了，还敢造谣！”

　　“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们看看去。”

　　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顾老爷的棺椁还躺在灵堂上，两根长明灯忽明忽暗，地面弥漫青灰色的雾气，阴冷潮湿。

　　“老顾头，你儿子说的话，你去看。”有人把顾晋父亲推上台面。

　　“使不得。使不得。”顾晋父亲忙摆手。

　　“那怎么办？”正当人们惶惶不安的时候，顾小奶奶的院子传来巨大的动静。顾晋急红眼，拉着几个年轻子弟，说着要闯进院子。

　　一道深如丘壑的缝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地面上裂开。

　　顾家庄严威仪的老宅一时间成了修罗场，很多人吓得缩成一团，男人们面露畏惧，女人们抱成一团，只有顾晋和几个年轻子弟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惩治妖狐，还我太平。”

　　直到满院飞雪迎来两个姑娘。

　　“你们是谁！”压抑不住的恐慌化成怒火，不管不顾的呵斥。

　　先半步的姑娘开口：“我是顾老爷的孙女，顾夕。”

　　后半步的姑娘却把目光方向倒塌了的顾小奶奶的院子。还是有人一再追问，才缓缓的说出一个朴素无味的名字：“我叫石兰。”

　　她把后半句‘阴阳先生’的名号放回肚子里，双手已经伸进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捏紧几张符文。

　　顾家古怪的很。

　　连同灵堂之下安置的棺椁，也很古怪。

　　“没看到顾家正乱着吗，哪里来的野丫头。”贸然闯入的两个姑娘选在一个人心惶惶的时刻，自然没得到什么好语气。

　　只有顾晋听清楚顾夕的名字后，抢先挡住倾倒而来的石壁。

　　“顾小姐？你是顾小姐？”大男孩惊道。

　　顾夕惊讶的看着石壁在他背上碎成一半，粉末渲染院内对决的身影，顾晋仿佛没事人般拍拍灰，朝雪中的顾夕伸手：“我是顾晋。魏晋南北朝的晋。”

　　顾夕不想多说，只是点头。

　　那边石兰从布袋里拿出惯用的笔和黄裱纸，也顾不得其他人惊异的神情，看想顾老爷的棺椁，远山眉清远悠长，下笔如注，速开殃榜：“祖先考顾府君，顾鸿志，享寿陆拾陆岁之丧，生于公元壹玖肆陆年农历叁月初玖，卒于公元贰零壹贰年农历肆月十五……”

　　跟江离缠斗的顾小奶奶察觉到顾老爷这边的异样，撇下请仙上身状态下的江离，如一道划过天际的星辰，掠到石兰面前。

　　九条尾巴于风雪中傲然挺立。

　　“哪来的小丫头，敢坏我的好事。”还差一时半刻，顾老爷就能化成白僵，永远的留在顾小奶奶身边。这也是她迟迟不肯同意将顾老爷安葬的缘由。

　　石兰只当没听见，最后一笔落成。

　　顾老爷的棺椁发出凄惨恐怖的叫声，旋即渗出汩汩恶水，腥臭的味道好像夏天的茅坑。顾家人逃似的离开灵堂，顾老爷的棺椁好像装着一头野兽，拼命挠着红桐木，发出痛苦的声音。

　　“你！”顾小奶奶猩红眼，拂袖，又飘到顾老爷棺椁前，劈开棺盖。

　　一双长满白毛的手立刻扼住她的喉咙。

　　“小鸿志。”顾小奶奶言语惋惜，还是张开五指，击穿顾老爷的天灵盖：“是我没看好你，你别难过。”你的生魂在我体内，我们仍会生生世世不分离。

　　石兰用食指和中指夹起黄表纸，往上一挥，红色泛白的火焰将黄表纸吞没干净。

　　随之，顾老爷身上的白毛快速剥落，狰狞的面孔也恢复了祥和。

　　他是死在心上人的身边，没有遗憾，自然没有怨颜。

　　顾小奶奶放下顾老爷，看着石兰：“你是谁？”

　　顾老爷走了，她会孤单很久。而这些，都是这姑娘害得。如果不是她为顾老爷开殃榜，顾老爷便会化成白僵，同她生生世世永不离。也算随了当初起兴的誓言。

　　石兰收起黄表纸和笔，拿出几张晦涩的符：“我是石兰。”

　　顾小奶奶来回掂量这个名字，觉得普通到乏味。就是这样一个藐小微不足道的素人，竟然害自己又要过上伶仃无趣的日子。

　　“石兰，你害我痛失所爱，一生孤独，我便让你尝尽个中滋味。”怕她没听懂，顾小奶奶紧接着问：“你记住了吗？”

　　彼时，石兰无知又懵懂，不知道千年狐狸的话分量有多重。想着身旁还有与她比肩的少年，再多恶果都能甘之如饴。

　　直到少年的身影越走越远，她寻他一路磕磕绊绊，才拿出昔日千年狐狸的话来回琢磨。

　　末了，抖出一抹难堪的笑。她承认，老狐狸的话，真的很灵验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