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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〇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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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雪,迟迟不走,四月初还飘起鹅毛大雪,满城银装。
小城的人们还在酣睡,街上只开了零散的店铺,老板打着哈欠,招呼远方而来的客人。
“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少年眼神发亮,指挥江山般随手点几个憨厚可爱的包子。
老板是个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开口一股大碴子味,生硬的语气显得有些凶,眼睛却是笑着:“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姑娘,能吃完吗?”
老板这话一出,石兰暗道不好,接过老板递来的包子,拉扯黑了脸的江离赶紧离开。
街头顾夕穿着驼色大衣,将巴掌大的脸蛋裹紧,不停搓手、哈气:“江大仙,石先生,快点。”
石兰拉着不情不愿的江离走了几步,少年才咬牙切齿的回头喊:“小爷是公的!公的!”
挺直修长优雅的脖颈,像只好斗的孔雀。
老板一愣。
北风吹醒小城,陆陆续续传来人声,少年精瘦的背影逆着阳光洒下一片温暖,好像能融化北国常年不化的积雪。他一身简单的黑色羽绒服被身旁穿着灰色羽绒服的姑娘拉得踉跄,冲她龇牙,姑娘平静地剜了个白眼。
那少年桀骜漂亮,姑娘温暖平和,像两团行走在阳光中的光圈,渐渐地,迷失了眼。
“原来是个小子啊。”包子店老板摇头笑笑,目送少年少女的离开。
小城经过一闹,像春天萌芽的种子,缓缓苏醒。
北国的雪可真大。
跟南方的雪不一样,南方潮湿,雪是水,凉的,润的,落在脸上,轻柔绵软,像抚摸。北方干燥,雪是冰,寒的,硬的,打在身上,彻骨的冷,威严无情。
北国长宁,顾家老宅。
顾老爷的七七四十九祭,各路远亲近邻齐聚一堂。
顾老爷的棺椁还安置在堂前,四角搭着白绫,经典的黑白照片放置在棺椁前的供桌上,再摆两个长明灯和果盘。除了两边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人们,其他摆置跟普通人家一般无二,哪能看得出是闻名远扬的顾家。
顾全唱诵:“老爷生前资助贫苦儿童,建桥修路,用自身的财富造福人民,老爷不是当官的,但他比某些贪官要伟大。”
说到动人之处,这位四十多岁的管家抹抹泪,堂前数百人的心情也跟着他慷慨激昂的语调错落起伏,就是不提顾老爷对家里人做过什么贡献。
他几个表亲连襟这两年死的死,残的残,要是听到这番说辞,必定会咬牙切齿道:“都是狗屁!”
实际上,顾老爷确实资助过几个孩子,等他们长大些,就要来顾家为当牛做马一辈子,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都得干。顾老爷也修过几条路,都是打着‘家族企业慈善家’的名义骗公款,修的粗制滥造,隔壁省地震了,隔着十万八千里,房子没晃一晃,桥倒了。
说起来都可笑。
只是顾老爷请了一位适合说书的人当管家,睁着眼睛说瞎话,黑的给说成白,白的给说成黑,赚得都是昧良心的钱,现在连死人都敢胡乱编排。
“顾老爷走得突然,头前还跟我说,全啊,我要带你小奶奶去明桥放纸鸢呢。到半夜,人就不行了。可怜啊,好人都不长命。”
堂前几个远亲子弟嗤鼻子,差点没喊出来:顾老爷?好人?您可别逗我们了。世上顾老爷敢认第一坏,没人敢认第二。就这样,还好人呐?
可惜几个远亲子弟敢怒不敢言,更别说家里头的上辈都低眉顺眼。春寒料峭,脸颊还滚落几颗豆大的汗珠子,生怕稀里糊涂的得罪顾小奶奶。
谁不知道顾小奶奶凶狠又残暴,一言不合就把人丢进后院的迷阵。不管是谁,走上三五天,再捞回来,就剩一张人皮。
“全叔,我家顾小姐怎么还不到?”开口是个大眼睛的小青年,是顾老爷表哥家的孩子。在外地念了几年大学回来,染了一头黄不溜秋的毛,穿着破洞牛仔裤,寒酸伶仃的模样比乞丐还不如。
顾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就是不看他。
顾晋急了:“全叔,你咋还不理人呢?”
顾晋父亲吓得拽住老儿子,一通骂:“你个没根性的东西!敢惹你全叔!找死不!”说完,揪下顾晋一撮黄毛,疼得顾晋嘴里直吸溜。
顾全才不慌不忙的发言,言语故作老成,教训一个比自己都大几岁的人顺手捏来:“我说老顾头,你家大业大,有一大半都是顾老爷给的。管好你这嘴上没毛的老儿子,对我说错话事小,要是唐突了顾小奶奶……”
“是是是。”顾晋父亲当真怕顾晋嘴上没把门,把学校那边流里流气的毛病带到顾家,又重重的打顾晋脑袋:“完犊子,老子咋跟你说的。”
顾晋想起,昨个出门前,一家老小瞠目结舌的望着自己满头黄毛。顾晋洋洋得意的炫耀,哪知家人在意的不是自己的奇装异服,而是没有把门的嘴皮子,再三叮嘱,决不能在今天的场面惹是生非。
可顾晋认为,他已经脱离顾家威严不容侵犯的家族制度,大学教会他做自由人,说自由话,活自由的人生,然而,一回到顾家,给他上的第一堂课,确是闭嘴。
顾晋不服,骨子里文人常有的酸腐气立马涌上,接过顾全的话:“唐突顾小奶奶又怎样?”
“顾晋,你敢不听你老子的!”顾晋父亲知道儿子性子野,向来有主见,不求他回来光宗耀祖,只求他老老实实的上柱香,听个训,亦步亦趋的回家。更别犯浑跟顾家人顶撞。
顾家讲究家族制度,家主大于父,父大于子。顾家能有今天的局面,不光靠下海经商,垄断海边盐业,而是因为,顾家老宅供了一尊活宝。
这尊活宝谁也没见过,除了一家之主的顾老爷。
尽管它没露面人前,顾家却处处有它的传说。
传说称,顾家供的是一位得道成仙的胡大仙,能化男化女,化世间万物,有上千年的高龄。现在老得走不动路,只能躺在祠堂等人供奉。
也有人称,顾家供的宝贝叫蟠龙眼。
蟠龙是东海龙王的第十五个孩子,又是三元仙君的弟子。他聪敏好学,却贪恋人间,见到素人祖先为干涸的土地痛苦不已,经常跑来布雨施肥,换得连年好收成。只是龙体纯净,见不得世间污浊,久而久之,蟠龙身疲力竭,倒在这片土地上。
原本他的眼睛留在南方,洞彻山川大地。他的尾巴留在北方,使人迅猛敏捷。唯独额间有一只竖眼,是三元仙绝留给徒弟的贴身法宝,因误打误撞流落到顾家。
顾家靠着蟠龙眼,看透世间的机缘巧合,才把家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当然,这只是老一辈们得说辞,祖祠里供奉的活宝究竟是什么?
没人知道。
顾老爷已经死了。顾小奶奶暂时接管。
顾家的威望对老一辈们尚在,对小一辈的人就不好使了。
顾晋见父亲如此惧怕顾家,心生不满:都说建国之后不准随便成精了,您还信这些牛马蛇神呐?
笑话!
顾晋胆大细微,没有当面跟顾全争执,背地里暗暗下决心,要一探顾家的究竟。
顾晋父亲以为顾晋总算妥协,松了一口长气,抹把湿汗,对顾晋眼里有歉意。顾晋是他的骄傲,读书厉害,现在回来帮衬家族,想来顾小奶奶会很欣赏顾晋。
说起顾小奶奶,几年前还是个盈盈弱弱的女子,贸然敲响顾家沉重的大门。
当时,天寒地冻,白色世界,她裹着一块雪白的狐毛毡子,巴掌大的小脸,容色清妍,眉眼一弯,与雪色不相上下的艳丽:“求包养。”
之后,她就成了顾老爷的心上人。顾家小奶奶。
顾老爷对她百依百顺。
顾老爷将早些年顾老老爷和顾老奶奶住过的院子收拾出来,种上一干奇花异草,逗得顾小奶奶悠悠一笑。院子里,顾老爷吹笛子,顾小奶奶一口享誉南北的唱腔,抛开相差甚远的年纪,两人称得上琴瑟在御。
顾小奶奶笑得多,却很少到达眼底。
顾老爷见她笑,也跟着乐呵。
旁人只道,顾老爷被狐媚子迷了心窍,做下抛妻弃子的勾当。
只有顾全见过,六十多岁的顾老爷像个青头少年似的,讨顾小奶奶欢心不成,委屈的抱着顾小奶奶的膝盖嚷嚷,“你这些年用这双脚都去哪儿了?”
顾小奶奶悠悠一笑,眼尾上挑,给精致艳丽的容颜添上独有的媚态。
“那个女人,为了造出四界瞳,竟然偷了我的宝贝。”莹莹玉手疼惜孩子似的抚摸顾老爷日渐苍老的脸庞:“乖啊,我得要回来。为我,也是为你。更是为了顾家。”
顾老爷痴痴的望着她永不凋零的容颜,再看看自己一双刻满时间而深邃的手:“你走了那么久,还想着在我有生之年,回来看看我。真好。”
你还风华正茂一如昨,我已风浊残年渐死去。
顾小奶奶没看懂顾老爷留恋到深情的目光,或许她只是见惯了生老病死冷暖寻常,眼前这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的生命,也许还是当年依偎自己的少年,也许不是了。
“睡吧,小鸿志。”
顾老爷躺在心爱之人的腿上,感受到随她颠肺流离几十年的心,终于能尘埃落定。嘴角扬起满足而得意的笑容,灵魂上天,觉魂入地,最后一缕生魂在顾小奶奶掌心徘徊不去。
顾小奶奶叹气,握住那因深爱她而滚烫炙热的生魂,张口,吞了下去。
这样……是不是就随了你生生世世不相离的心愿了呢……
顾小奶奶收起藏不住的雪白尾巴,一时感到困顿,抱着顾老爷冰凉到僵硬的身体,睡了个好觉。
等再醒来,屋檐落满大雪,四周用锦缎遮住的窗户冻得开裂,连纯羊毛毡子隔起的屋顶也现出微微的晨光,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只剩无限寂寥……顾老爷殁了。
消息传遍顾家上下,有人欣喜,有人忧。有些人嚷嚷,请顾奶奶回来接管顾家,主持公道。甚至有人将这两年子弟贪图家财,落得两败俱损的糗事,扣到顾小奶奶身上。
顾小奶奶是个懒人,也是个明白人,她知道顾老爷一句话不交代的走,就是想把她困在顾家。
她不是看不透,只是不想拆穿。
他把顾家的一切交到她手上,她再懒再烦,也不能平白丢了这偌大的基业。
至少要等到顾夕。
顾小奶奶打起精神,暂时接管顾家,用凶残的手段制服了企图闹事的乌合之众。
不服?一个字,打。
还不服?断手断脚。
再不服?丢进后院迷阵,一周后捡回张皮。
顾小奶奶做完这些事,拍拍手,再看看,顾家快无人了。只能叫来这些个远方亲人,在顾老爷七七四十九日祭上,充充门面。
堂前纷纷扰扰,屋后自有天堂。
白墙绿篱,清溪泻雪,整个院落清幽雅致,银装素裹,漫天鹅毛大的雪花沾湿石子漫成的甬路,异香扑鼻,奇花异草愈冷愈烈,牵藤引蔓,累垂可爱,穿石绕檐,奋力生长。
顾小奶奶很年轻,黑发如瀑,披散一地的夜色,以手支颐,懒散的问身旁捧着铜炉的顾瑜:“顾夕那孩子来了没?”
“没来。”顾瑜奇怪,最近老听顾小奶奶念叨顾夕,那孩子有什么好?
顾小奶奶读懂顾瑜眼里的疑惑,神秘一笑:“她啊……”
“什么?”
“她那双阴阳眼,是我早年定下来的。”想起往事,顾小奶奶心情大好,从一旁的炉火里挑了几块肉,塞进嘴里。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高兴的尾巴都露出来了。
顾瑜无奈的替她塞回:“我的顾小奶奶,你得注意形象啊。”
不然让那帮老家伙瞧见心狠手辣的顾小奶奶,是只狐狸精。又免不了上吊明志。
“人类就是这样,将自己的期望强加给旁人,旁人一达不到,就抹脖子上吊的威胁。我们狐妖可不,实诚的很,该猎食时猎食,该承欢时承欢……”
顾瑜立刻用一块肉制止她接下来的话:“您吃您吃。”
顾小奶奶咽下肉,幽幽道:“顾瑜,我是不是太疼爱你了。”
人人都怕顾小奶奶,顾小奶奶只怕顾瑜。
顾瑜给自己喂一口,肉生的很,想也不想的吐掉,给顾小奶奶心疼的,滋溜口水:“哎呦,你个笨丫头,不吃别浪费啊。”
现在的孩子生得好,家家户户尚能温饱,应该让他们赶上封建社会,那个吃人的时代,对于狐族,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哪像现在,不懂得珍惜。
顾小奶奶瘪嘴的样子,着实可爱。顾瑜噗嗤笑出声,“我的顾小奶奶,您真逗。”
顾小奶奶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青涩懵懂的小丫头,转眼冰肌玉骨的美人成了英姿飒爽的男儿郎,像模像样的挑起顾瑜尖俏可人的下巴,迷雾朦胧的眼睛蒙上一层浅浅淡淡的光,看得顾瑜头晕目眩:“顾小奶奶……”
“不是这个。”男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打她脑袋,成功让顾瑜清醒。
“胡九儿?”据说是只有顾老爷能喊的闺名。
男子又翻了个白眼,彻底没脾气。笨拙的丫头,果真无趣。
顾瑜想起早前夜里,顾小奶奶就化成这般男子模样,站在自己床头逗弄她,笑得她第二天一早,以为自己思顾小奶奶的春,羞愧的要死。
“胡九?”
听到这个名字,男子才满意的点头,又变成了女身。
顾瑜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其实顾小奶奶当男人的样子,还挺英俊的。
顾小奶奶又含了一小块肉叼在嘴里,声音呜呜隆隆的:“顾瑜,你说,顾夕这孩子,是公,还是母啊?”
顾瑜脸黑了,拿着顾家各地情报员送来的资料,上面有顾夕的生辰八字,学历口碑,连生理期都写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封面就是几张代表不同年龄的照片,从她留着一头黑长直的头发来看,鬼都知道是女的!
“女的。”顾瑜努力纠正顾小奶奶的三观。
顾小奶奶呓语般的一句又将顾瑜打落谷底:“女的,是公还是母?”
直到现在,顾瑜才意识到顾小奶奶凶残之处:“母……”
“哦……”顾小奶奶唏嘘:“看来我真得用公狐狸的样子见她。”
“为什么?”
“美狐计啊。这都不懂,真笨。”
狐族天生媚骨,宜男宜女,除非有心上人,才会固定性别。但顾小奶奶可不会爱上别人,古往今来,跨越种族的爱恋都没什么好下场。
顾瑜刚要说什么,顾小奶奶竖起耳朵,露出微妙的笑容。
“我说呢。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