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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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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之道。古今各界都显其彰。
道术也不例外。
三绝师父曾说过,所谓道术即至阳变数,阳极则变。故而四阳四柱是承袭道术最佳的体质,如果抛去女儿身,石兰将是百年内除张家这些世家子弟外,最出色的术士。
道术的承袭无非两种方式:世家传承和师父传承。
作为传承人间“三出”的白首山,本该和石兰此生无缘。
很早之前,石兰不是没想过,她与三绝师父的缘分从何而起?如今王为突然现身,居然问了这个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
他问,因何故入异人界?
石兰诧异。
她的前十五年困在巫山深处,被琐碎平凡的小事绑缚、困住,既没想过挣扎,也没想过是否顺从。就这么按部就班的活着,过很多人过的日子,走山里先辈蹚出的一条道。
披荆斩棘不是她,身披荣耀更不是她,与凡人无异,与异人无缘。这便是很多素人的宿命。也是她的。
如果不是那日三绝师父因故造访,一眼相中她的四阳四柱,亦不会……
“四阳四柱?”听到石兰谈及这词,王为颇感无趣的摇头:“你还是不懂啊。不懂三绝前辈何故带你走出大山,走向异人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那我再问你个问题,你又何故来金陵?”
石兰回溯这两年发生的事:“因为我的两条命被拿走了,因为同生同死的命数,因为……”咯噔,张了张嘴,感受微弱的气流在口腔回旋,却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为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兰顿住:“想必你也知道,你说的这些理由,正是大多数素人的命。”
是啊。石兰抬眼,面前新建的医院大楼静静伫立,被刚才刺耳的警铃声搅合平静,每扇窗户都有病房灯光投射出的人影,他们无不是素人,无不挣扎在生与死、痛与醒的边缘。石兰的两条命是被拿走了。可那些素人本来,就只有一条命啊。
石兰惧怕同生同死的命数,一如素人惧怕病痛与意外。
难道她来金陵的缘由,和她的人一样,荒诞可笑么?
石兰面色凝重地仰望眼前懒散无常的男人:“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些问题不管答上来与否,都是我的事。与外人何干?”
王为笑了,他说异人界如旁门左道,凶险异常,但一脚踏入,又注定殊途同归。他竖起两根指头,坦然自若:“这归途也无非两个。一是长生不老,返老还童。”倏尔蜷曲一根指头,只留下孤零零的那根,“另一个……大道三千,重登天门。”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五指成拳,轰来,“你难道有第三种归途?”
强大的气劲打得石兰措手不及,好在她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旋即结印高喊“炁”字,朝王为的拳头对轰过去。
没想到王为这小子,看着像绣花枕头,动作也似银样蜡枪头。
拳风虎虎生威,但毫无炁场裹挟,过及之处,和风煦日。
而石兰先前连续结印两次,周身气场畅通无阻,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抡到王为胸口,将他抡得后退数步。
眼见王为被打得满脸通红,石兰虽不明白他来此的目的,但深觉打蛇不打七寸,必后患无穷。初夏晚风在耳边轻拂,反而将刚才噬人心骨的疼痛减缓不少,她脖颈处炙热通红的活人尸斑,正变得轻微。
石兰面色和缓,平静地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不理解你说的第三种归途。”
王为吃痛之际,仍不忘逸出一丝笑意:“你求长生?”
“不求。”
“你求登仙?”
“也不求。”
他哈哈大笑:“那你便有第三种归途。”
石兰纳闷,为什么她所见的异人,都要追求一个结果。
不光是异人,连庸碌无为的素人,所活的,无非是一个果。
王为拍打衣襟的褶皱,周身气场一改先前,盛气凛然。
“我们阴山派与世间道术本为同宗。只是万物抱阳含阴,既有象征太阳的道门宗族,就有代表少阴的阴山派。你方才喊“炁”字,可不对。”举止间玄黑色的气体于掌心盘旋,将他的手浸染成画中的墨青色。
石兰从未看到过墨青色的炁,世间的炁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分别为:黄色、绿色、青色、红色、棕色。
像这种墨青色的炁是什么?水与土的杂交?简直震撼无比。
王为知道她的内心此刻定是风卷云涌,毕竟素人的心思很简单,全写在脸上。他将掌心的黑色气旋朝她摊开,石兰只觉迎面有股干冷的风,堂而皇之地钻进她的鼻孔、嘴角等七窍,居然将活人尸斑势不可挡的炙热感,给消磨殆尽。
不用照镜子,她脸上的活人尸斑,正迅速地消减下去。
石兰被活人尸斑折磨得日久,见此情状,当即发愣地摸着脖颈,喃喃道:“为什么?”
今夜她问过太多的为什么,想过一切的可能。
却没想过王为会诚然道:“因为,你不属于活人。”
人体内有炁,名为“三魂七魄”。
“三魂”指灵魂、觉魂和生魂。灵魂主宰人的意识,觉魂主宰人的善恶羞耻,生魂主宰人的寿命。简单来说,灵魂代表意识,觉魂代表情感,生魂代表阳寿。当然,只对素人而言。
对于现在大部分的异人,尤其是全真教,“性命双修”属实真理。
“性”是人内在的道,即觉魂,展开来说,是心性和秉性。
“命”是人外在的道,主生魂,是体质和血脉。
故有“先天一炁,化五行,生三清”的说法。
老子就是“性命双修”的鼻祖,将“性功”作为道教、佛教、儒教等异人圈子相通的功法。然而“命功”却是道教独有的。
不讲命功,不是道教。
这便是许多道教异人或是找寻特殊体质的传承人,或是和拥有特殊血脉的异人生一个孩子的缘由。
这,也是鬼眼教诞生之初的理念。
石兰不是第一次听到“鬼眼教”这三个字,她问王为:“你不会是鬼眼教的人吧?”
王为耸耸肩,已然收回手上的墨青色气旋。见他不答,石兰更为警觉。王为知道素人心性如此单纯,非黑即白,甚至他们心中还未认识到,这世间有模糊的灰色地带。与石兰说得再多,她都无法理解。所听皆虚,眼见为实。他二话不说,拉起石兰,抬脚就走。
他掌心有干燥的凉意,却不发寒,让石兰倍感舒适。
石兰摇摇脑袋,痛斥自己立场太不坚定,小心翼翼地抽回手。
“走就走。我自己可以。”她跟在王为身后,见他衣衫磊落,姿态轻盈,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想他蹲在阁皂山地洞守尸经年,仍能练就如此精神气,横看竖瞧,怎么都不像鬼眼教的人。
可他既然开口提到鬼眼教,石兰便不得不留个心眼。
她留在医院楼体外墙的露水刀刀身,会让返回的张林和靳晨找到魏紫。眼下只有将与刀身分离的刀柄在掌心捏碎、撒落。
木质细屑,洋洋洒洒,一路向西,来到金陵城外。
“我们要去哪?”石兰问。
王为摆出高深莫测的架势。
石兰立马不走了。
王为妥协:“你们石全石美所在的那条街,是金陵城财物交易最频繁的地方。在素人口中,叫作“市场”。对吧?”
石兰当即翻白眼。废话,谁不知道市场呢。
“我们称之为阳市,换而言之,便会有鬼市。”
石兰明白了:“这是鬼市。”
“错。”王为打着哈欠:“这是阴市。”
石兰简直不能忍。天道沧溟,这世间怎会有如此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呢。说话囫囵,人懒散,还嚷嚷着带她长长见识。
见识没长着,怒气值飙升不少,石兰深觉自己是个手稳脚稳心态稳的人,遇到暴脾气也能以柔克刚,遇到温吞性子更觉舒适,可惜对上王为这等拖沓散漫之辈,气得心肝都疼。
石兰想来想去,越想越气。不找机会报复一下,都对不起内心积攒的怨气。
她在市场里见过的稀罕法宝比寻常人都多,也听陈刘叔猥琐提及过每个地方都有一处“鬼市”。专门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宝贝,比如土夫子挖坟掘墓开的明器、不干净的赃物。本不屑于跟王为去看的。磨磨蹭蹭,到现在,头顶乌云疏散,觉得是时候去看看了。
料想不出一个时辰,张林和靳晨看见一路撒落的木屑,定然能赶过来。
没想到王为说的“阴市”,并不是寻常卖明器赃物的“鬼市”。
是切切实实、真真正正的人与鬼交界处。
而且更令石兰震惊不已的是,这里漂浮着很多跟王为身上相同的炁!
她忽然醒悟。
“这不是炁。”睁大眼睛,不敢置信:“是殃!”
可叹啊,她开过诸多殃榜,见过许多死者生前的人生,但从未好好看过,他们身体里裹挟一生的殃。
她只道,殃跟炁一样,生前有颜色,死后亦有颜色。
可她哪里能想得到,殃的颜色只在开殃榜的那一瞬,升天即光,落地为煞。而煞的颜色,居然是墨青色。
石兰恨不得将自己埋在土里。
怪不得三绝师父总说她目光狭隘,只能窥见一斑,她原以为只要性子修得沉稳些,便能笨鸟先飞,宁静致远,亦步亦趋地追赶上身披溢彩的那些人。她踉踉跄跄地走在名为“异人”的这条路上,丝毫想不明白让她磕磕绊绊、辛苦至今的,从不是自身的体质和命数,而是哪怕她蹲在老坟头遍开殃榜,也从未好好看过,那些人坎坷的一生。
更没有等到,那些五彩缤纷的殃,于她手中的符纸撵转,最后升天化成绚烂的光,又或是,落地凝聚成遗憾的煞。
她总是,匆匆开过,万分爱惜稍能看见鬼的眼睛,凝神闭目。
石兰捏紧拳头,最后所剩无余的木屑,深深扎进掌心肉,不温不火的血,缓慢浸湿,从指缝渐渐溢出。
世间万物离不开阴阳。就像炁与殃,光与煞,观自在与鬼眼教。
头顶终于传来熟悉的劲风声,随之而来的是宽阔的胸膛。
石兰没看清来人脸上的担忧,只怔怔望着他的眼睛:“张林……”
像装满神秘美丽的星图。仿似,天空的镜子。
她第一次见张林,就看见极为落魄的他,眼中的倒影。
那个场景本该在她的记忆里堆积加深,可她竟然迟钝到将其蒙尘封存,直到被王为带进阴市,看到阴阳交界之处盘踞的殃,记忆中的这一幕便被掀出来抖一抖般,倏尔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对不起。”石兰往后一缩,不自觉的躲开张林的怀抱。
恍惚之间,心口微微颤疼,仿似身若轻叶,微不足道,却被蚕食到只剩那残存的脉络。她凭空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被他过于澄澈温情的眼睛,望见自己粗鄙不堪的根骨。
头顶的乌云顷散,淋漓的月光、斑驳的树影,将石兰和张林,一分为二。
原来世间的阴阳,也会是她和他。
“我好像,真的快成死人了。”
她体内本该叫嚣的炁,不知何时,早就化作了殃。
她不好。至此以后,她要的第三种归途,便是由死向生。
死人,一旦眷慕活着,走的就不是寻常道。
大抵她作素人那会,三绝师父看中的,也并非是四阳四柱命数。更多的是她眼中的眷慕。
眷慕光,眷慕生,眷慕一切背离平凡的异彩,眷慕成为那个“不同”。
原来,她才是,最离经叛道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