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异人组》白茶霁夜

52、第五二章

　　金陵城外有奇石耸立，如虎盘踞，与钟山绵延之势共得名“虎踞龙盘”。

　　大诗人苏轼有诗云：“千年蟠龙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

　　时值夜半，钟山上一片死寂。

　　石兰跟着王为在钟山石阵左绕右转，刚一脚踏入某种术士设的结界，见到熙熙攘攘的诸多“鬼魂”，下一刻便战战兢兢地退出去。

　　这些“鬼魂”，看着不像被生前事所缚，离不开这一亩三分地。

　　那他们聚集在阴市做什么？思来想去，可能是他们死得极为骇然，十分惨烈，怎么也不肯投胎。

　　可怜。

　　生前为可怜人，死后是可怜鬼。

　　石兰默默拿出数张黄裱纸，嘴里念念有词。王为听到又是开殃榜那一套，惊得五脏癫颤，几步上前，扯过黄裱纸，阻止道：“听我说完！”

　　“不听。”这厮老谜语人了。

　　石兰也不敢看张林的眼神，突然的沉默使得钟山阴冷孤寂。

　　“你刚才说的，我明白。”安静许久，还是张林先开的口。

　　他明白什么？石兰顺从地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在人前坦露过心思，深怕让旁人觉得怪异、突兀。很多人都夸她，懂事。

　　可他们又怎会知道。她只是害怕、沉默，妥协。

　　石兰这儿刚把脸转过去，却见张林已经走来，他直面她的局促，声音平静无波：

　　“长生也好，登仙也罢，无不是为了活得更好。你想活得更好，成就非凡。仅此而已。不是吗？”

　　说罢这话，他身影如被一阵风吹散，就这样踏进石兰一度退怯的阴市。

　　“只是，你得比寻常人更努力。”

　　张林的话将石兰毫无底蕴的胆气，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交谈，可到了心底，总觉得被滋润了。

　　就仿似在这场与“平凡”的拉锯战中，有了同伴一样。

　　同伴。这一词，好像光是念着，就充满力量。

　　王为本打算欺负欺负石兰，撒撒在阁皂山惨被“开殃榜”的老祖宗们的气，结果逗弄半天，被张林四两拨千斤。

　　转而邀请石兰：“月黑风高，要不要阴市一夜游？”

　　“前面带路。”

　　阴市藏在术士设的结界内，只有一条笔直的主路。

　　张林已然在路边的一个气派的店面坐下，店门上高高镶着霓虹灯牌，端端正正写着“阴市皇宫”。

　　石兰冲里面瞅一眼，里面富丽堂皇，装饰精致，连坐的都是龙椅。一眼望不见尽头，还有高清智能的一体化电子设备。

　　高端！太高端了吧！

　　张林闲适地坐在店外准备的露天竹林茶吧，不动声色地朝石兰和王为招招手，王为倒没什么，依旧是懒散困倦的倒霉样，倒是石兰，手都哆嗦了。没想到阴市如此奢靡无度，真是败家。她方才说什么来着，不想做鬼，想做人？

　　可笑！简直可笑！做什么人啊，见此情形，做鬼不更逍遥？

　　正当石兰满脑子回荡“逍遥”二字，皇宫大门走出一个经理模样的男人，还待细看，来人已经走近，上下打量石兰。

　　“报上名来。”

　　“石兰。”

　　他背着手：“哪条道上的？”

　　“阴阳道。”

　　他听到石兰的名号，立马满面狐疑，拿出镜子，让石兰照一照。

　　石兰接过镜子，没错，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张张合合：“是我。”

　　“也不瞅瞅镜子照照自己。阴阳道上哪有你这号人物。”

　　石兰挑眉：“没有我，还能有你不成？”

　　那边张林和王为笑出声：“他的的确确，是你阴阳道的人。”

　　石兰只觉心头中一箭，犹如被狗血淋头。经理单手扯开脖子上的领带，将领带随手扔给王为：“你小子，老久不来，一来就搞事情。”

　　他操着地地道道的东北口音，看起来像年轻时期的郝建，眉目俊秀，偏有一股骚气。“师父那老头，老了老了，还要自砸招牌，收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能顶什么用。”

　　他摸着下巴，绕着石兰转两圈，张口叹息。

　　张林品着茶，他对旁人向来话少冷淡，如今难得打趣：“许是黑绝师父剑走偏锋，觉得你们前几个男徒弟不成大器，特地找来个女徒弟打你们的眼。”

　　王为不忘给石兰介绍：“这是你八师兄，邓从，字有道。”

　　青衣相师邓有道？

　　道术繁杂，离不开“山医相命卜”五类，又称“传统五术”。

　　像石兰这种外阴内阳的体质，可以通过食饵、筑基、玄典、拳法和符咒等方式修炼，统称“山术”。

　　江离的请仙上身也大差不离。他更注重修炼身体。而石兰在黑绝师父潜移默化地引导下，较偏向于食饵和符咒。

　　“医术”是阁皂山道医和百草仙常用的手段。用“方剂”和“针灸”治疗疾病和修炼。

　　“命术”则需要“紫微斗数”“子平推命”“星平会海”等著作推演命数，进而达到趋吉避凶的目的。为靳晨平生所学。

　　只不过靳晨算命靠的是，用手摸……不失为揩油的一大绝学。

　　再说“卜术”，其种类可分为“占卜”“选吉”“测局”。其中占卜又分“易断”和“六壬神课”。“卜术”入门最难，更遑论有所成就。单靠自身尚有不足，得借助外物。譬如张林随身携带的骨质算筹。

　　至于最后的“相术”，听黑绝师父提及，是阴阳道引以为傲的本事。当年阴阳道遍布东北三省，和大仙道挤占市场许久，之所以千百年来传承毫不动摇，无不是靠出神入化的相术。

　　所谓相宅、相婚、相丧都离不开人的生老病死。

　　好的相师更是被恭恭敬敬叫一声“先生”。

　　眼前穿着藏青色西装的邓从更是东北三省闻名遐迩的相师。“青衣相师”的称号可不是白来的。

　　连黑绝师父都说，他这辈子有三个自豪之处：一是腰包有钱，二是术业有成，三是徒弟金贵。

　　最后金贵就金贵在，徒弟不但腰包有钱，而且各个术业有成。

　　石兰有点感动：“师兄好，”轻咽唾沫，“我可以喝口茶吗？”

　　“你阴市里没钱！”邓从没好气的道。

　　王为赶紧打圆场，推着石兰往茶吧坐：“他人就这样，脑筋死得很，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师妹想喝什么？冰红茶行不？”

　　石兰沉默。

　　师妹？谁的师妹？邓从不喊她师妹。轮到王为帮他喊？

　　难道他们感情好到可以互换师妹？离了个大谱。

　　石兰又僵硬地看了眼张林，在场之人她只信任他。张林咳嗽，偏过头，似有股要她死心的架势：“这厮，也算你师兄。咳。”

　　看来他们说的都是实话。石兰真是有脾气也没地撒。

　　她要离家出走。

　　一路三叹，走在阴市主路上，飘飘忽忽。石兰此刻怕是比这些鬼更找不着地。更惨的是，她虽坐镇石全石美，但财政大权一向掌管在魏紫手里，眼下靳晨留在医院照顾摔成骨折的魏紫，石兰掏了掏荷包，又无奈地飘回“皇宫”外的茶吧。

　　任由茶吧里的三个人当面笑她：“原来是个穷鬼！”

　　世事难料啊，难料至极。石兰白他们一眼：“说清楚。”

　　黑绝师父确实该自豪。在石兰之前，收过九个男徒弟。

　　大徒弟嘛，不用说，是陈刘叔。年轻时天资绝代，才被姚家千金一眼相中，成就半生良缘。虽然年老落得妻离子散，不得善终，但又能继续陪在黑绝师父身边，也是他最大的心愿。

　　二徒弟，听说在观自在，也就是所谓的“有关部门”。

　　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兄皆已身故。

　　六师兄是个狠人。以亲炼血，遍杀茅山十八人，最终投身鬼眼教。

　　七师兄在云南执行险要机密，不能与人道也。“如果以后有缘碰上，恭敬叫一句七哥就行。”王为交代石兰。

　　八师兄就是眼前不对付的邓从。

　　王为整理一下衣袍，最后自我介绍道：“鄙人排行老九，王为，字一为。在你入白首山的前一年才离开的。没办法，我母族王家，世代派人看守阁皂山下的尸洞，守护那六具僵尸。”他挠挠头，笑得歉意，“其实我本姓也不姓王。”

　　石兰嘬口茶。听王为说这么久，波澜的心海渐渐归于平静。目光所及，阴市主路旁都是阴森森的枯木树林，唯独这条主路被庞大的月亮照得清明透亮，道路两边皆是鳞次栉比的商店，每个店面看似店铺大小，其实看尽深处，皆像身侧的“皇宫”一样，颇俱乾坤。

　　饶是石兰五感不通，心思迟钝，也想明白其中的猫腻。阴市里有鬼是真，但她以极阳之命所见受限，能看到的，统统是人。

　　鬼修术士。

　　鬼修和王为口中念叨的“阴山派”有很大关系。世上道术千千万，大多是至阳之术。而阴山派是代表少阳的派系，与世间道术本为同根生，只是修行的方式不同。道术修的是炁。

　　阴山派修的是殃。是王为向石兰展示的墨青色气体。

　　鬼修便是阴山派术士的称号。

　　既然修炼方式离经易道，便注定不能修得正大光明，于是阴市由此而来。

　　王为之所以带石兰来阴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让石兰了解，她已然偏离正常的修行之路，如果学着张灵强行使用“炁”，不但会加快活人尸斑的侵蚀，而且也会使得道心不稳。

　　还有更重要的事。黑绝师父早在石兰第一次下山时，就交代给远在阁皂山尸洞的王为，头等大事，是成全石兰的道心。

　　道心是一切道术的根本。

　　回想起黑绝师父老眼抹泪的情景，王为不寒而栗。

　　然而王为头回见到石兰，便被她杂乱无章的行事弄得手足无措。

　　好家伙，上来直接送走几大宗门的老祖。

　　送走就送走罢，还敢带着小鬼招摇过市，天真寡淡的脸上，就差写着“观自在奈我何，鬼眼教等着瞧”一行字。

　　这丫头，活得相当不低调啊！

　　可叹她丝毫未觉，仍觉得是旁人推着她走的。

　　黑绝师父明明给她安排了一条最平凡的路。

　　待在白首山。

　　什么丢失的两条命，那老家伙就是召集齐所有的徒弟，也会为她取来。

　　王为和邓从面面相觑的感叹生不逢时，要是生成老幺，岂不是后半辈子不用如此辛苦。而石兰这个憨姑娘，偏要不走前人路，自己踏出一条路。

　　冤孽啊！邓从和王为又暗自骂道。

　　石兰哪知道这师兄弟俩心思如此多，见阴市主路的尽头似有溢彩流光。当即提议去看看。

　　邓从讶异：“你这双眼睛在阴市都跟睁眼瞎似的，能看到什么？”王为朝他使眼色。话别说得太直白，打击人家的积极性。

　　石兰管不得这些，她总觉得阴市如果仅供鬼修术士修炼的话，未免太奇怪了，鬼修的修炼之法她还是知道的。最阴狠的那种，需要害人性命，夺走阳寿和魂魄。是世上极为霸道的功法。

　　环顾四周的鬼修，功力远不是寻常见到的普通术士，难不成这里的鬼都随之“享用”，毫无挣扎的痕迹。可鬼这种物质，是人的地魂弥留，多半有令其死而不僵的遗憾和愿望。

　　别告诉她，这里还有能弥补鬼的遗愿，从而获得魂魄的地方。

　　“有。”张林突兀的话语如炸雷般响起，他一指身后的“阴市皇宫”：“这里就是鬼修获取魂魄，为死者还愿的地方。”

　　石兰再也不想无语了。

　　但确实很无语。

　　她在石全石美最喜欢看一个电视剧，叫作《第八号当铺》。里面讲述的就是这类志异故事。

　　邓从嗤笑石兰大惊小怪，只道异人圈子无奇不有。这算什么。

　　他朝阴市主路的尽头努嘴：“你不是想见识见识么？去那看看吧。”

　　王为眼皮都快挤抽抽了：“我让你带她长见识，没让你把她往火坑里推，那里是什么鬼地方，你也敢给她指路。”

　　“怕什么？”邓从无奈：“她又不会真的去。”

　　话没说完，石兰已然跨出茶吧几步远，还不忘回头招呼：“快来。”

　　这下轮到邓从惊掉下巴，他这师妹，确实无知无畏。

　　别的不说，那里可是与鬼界相接的斗魂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