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异人组》白茶霁夜

43、第四三章

　　这一问，给孩子父亲问蒙了：“什么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中元节，阴月阴时，百鬼夜行的日子。

　　凡出生于此的孩童，都属阴童。但凡父母有点迷信的，都不会把孩子真实的生辰八字透露给外人，以防被有道行的人下降头、诅咒。石兰以为这位父亲是个极有分寸的人，才不愿意说出生辰八字犯了忌讳。

　　“他哪里会知道！”母亲醒转，对面色难堪的父亲破口大骂：“平时就知道自己玩乐，孩子出生后就没管过，动不动嫌烦，能躲则躲。孩子半夜哭闹了，他能拿枕头去单位凑合一晚上！别说孩子的生日了，他连孩子都没抱过几下！”

　　“别说了！”父亲低喝。

　　“养儿，养儿，哪里是他们男人的事。我们早就是孤儿寡母了！”声嘶力竭，懊悔地捶胸顿足，仰天，滚大的泪珠浸透一位孤独疲惫的母亲。

　　孩子是她生的。

　　孩子是她养的。

　　巴掌大的肉从身体里掉下来，当父亲的不过问，当母亲的便更加心疼。以至于没了分寸……如今，出了事，才追悔莫及。

　　“救救我的孩子！”她一下子抓紧石兰的手，余家孩子确实是农历七月十五生的。

　　外行人看笑话，内行人看门道。余母深信，如果不是旁人告诉的，那么眼前沉默温吞的姑娘确实有所道行了。

　　旅行团的人将角角落落找了遍，不见孩子的踪影。

　　忙乱之际，有的‘隐士’添油加醋，说孩子天命异数，来到这道家渊源颇深的阁皂山，或许被某个仙人带走了。此番不着调的言论，被余母追着唾骂。

　　也有人提及，这几年时有失踪人口，政府派人找了，阁皂山也派人找了。连具尸体都没有。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找寻孩子的步伐便慢了下来。余母几次哭得背过气去，余父垂头叹气，场面十分混乱。

　　也许白天下了雨，泥土泛着淡淡的腥味，石兰并未在意。

　　张灵摊开蓝田玉算筹，深灰色的眸子涌动暗流：“山峦汇聚，九水临渊，浮脉阴森之地，怨气凝结，是天然的养尸地。”

　　石兰一惊，弯腰，抓把土，闻了闻，若有似无地，确实有血腥味。“苏婉卿家中的熏香……”似乎。

　　张灵薄染清傲的嘴唇一抿：“她身上，有尸人的味道。”

　　所以才用熏香欲盖弥彰？

　　黑绝师父提起过，苏婉卿曾引出不小的麻烦，一度惊动了葛家的高层。而苏婉卿百来岁，面容娇嫩，犹如八岁女孩儿，是不是服用尸丹的缘故？

　　找到苏婉卿的住所，屋里空荡荡的。这时导游慌慌张张的跑来：“孩子掉洞了！”

　　石兰还在楞神，以为是什么山洞蛇洞。张灵面色一变：“是尸洞。”

　　养尸地九水临渊，怨气不散，必然会有尸洞。

　　石兰不愿多事，那导游似乎预料到，拉住她，让她去帮忙。

　　石兰疑惑：“阁皂山多的是道家贤者，不去找这样的行家，找我们这种小辈做什么？”

　　导游是个瘦高的中年人，看起来枯瘦如柴，拉起来人来，几乎像一头牛。石兰问怎么回事，讲清楚再走。他一边拖着石兰，一边说孩子掉洞很危险，既然能看出孩子的生辰，必然有大本事。

　　张灵冷哼，削铁如泥的凝霜刀对准导游紧抓不放的手背，凌厉一刀。

　　电光火石之间，导游松了手。

　　石兰这才注意到，他的手发红，异常肿大，指关节倒灵活纤细，指甲缝没有一丁点的土、灰尘，打理的很干净。

　　“赶尸匠人？”也不避讳的问：“你跟苏婉卿认识？”

　　导游冷笑：“你们道家没一个好东西，见死不救。”

　　石兰坦言救不了。

　　导游也不追问，眼珠子咕噜的转，只说他有个法子可以救小鬼多多，只要能救出落洞的孩子。石兰“噌”一下的火冒三丈，这老小子竟然学人背地里偷听？

　　怒归怒，心里却激动万分，满脑子想着，小鬼多多有救了！

　　石兰做了几张镇尸符，跟着导游七拐八绕，越过一丛树林，来到山涧的湿地。周围种满了长相奇特的老槐树，古怪的树枝四处伸展，有人不小心被划破手臂，立马有汩汩的黑血往外冒。

　　导游想也不想，举起随时携带的砍柴刀，就要废掉他一个胳膊。那人看到这架势，刚才还在念叨修仙得道，眨眼间哭爹喊娘的，吵嚷着要回家。

　　还是张灵阻止，凝霜刀割开伤口，任黑血流出。

　　“有啥用，这里的老槐树都是汲取地底的尸液长成，这小子不废一条胳膊，命都难保。”

　　刀尖凝结寒气，在伤口上方两寸的位置，又是一刀。

　　先是腥臭难闻的黑水，接着成暗红色，缓慢地流出鲜红的液体。

　　张林喊石兰做了简单的包扎，自己从包裹中取出豆粒大的药丸，不由分说，给伤者灌了下去。

　　导游认出这药丸，脸上讥讽意味更浓：“道家的子弟，还会愿意救一个废人？”

　　他言语中对“道家”极为不屑，张灵冷淡的一眼，充满敌意。

　　眼见老槐树有古怪，原本好事的人谁也不敢接近。

　　前面就是洞口。大约两人宽，摆放很多石头，显然经过特殊的布置。

　　余母突然推开余父，石兰想拉住她，哪知她瘦小的身躯迸发出极大的力量，冲撞着跳进洞里。

　　“不好！”

　　掩盖住洞口的紫藤随着余母的掉落，终于支撑不住，“咚”的滚进洞里，一股混合着硫磺、药味的尸臭扑面而来，沉寂的天空劈出一道紫黑色的闪电，紧接着轰隆的巨响，无数的雨点砸在人们身上，这片湿地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氛。

　　导游扔了一捆手臂粗的绳子过来，招呼着进去。

　　张灵先下，石兰随后，导游留在最后。

　　张灵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石兰刚凑到洞口，很膻很涩的味道，里面传出余母撕裂般的喊声：“我的孩子！”

　　绝望的情绪立刻感染了石兰，不假思索地顶着恶臭跳了下去。

　　绳子不长，很快到洞底，黑漆漆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余母的影子，也看不到张灵，什么声音也没有。

　　安静。

　　等了一时，说好最后一个下来的导游，也不见了踪影。

　　黑暗、恐怖、未知瞬间袭来，石兰后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惊悚的寒意从头浇到脚底。

　　她终于明白导游为什么要找她帮忙了，甚至愿意拿出救治小鬼多多的法子做诱饵：湘西擅长赶尸，有传说中的旱魃，也有养尸地蓄养千年的大粽子，当然也有‘新鲜货色’。普遍的做法是用辰砂置于尸体七处穴位，再以神符镇压，用布条绑紧。此举是为了封住死者的三魂七魄。

　　炼制僵尸是件万分阴险歹毒的事。

　　死后不入地府，不入轮回。而僵尸有一定的记忆，可以靠气息识人，睡着尚可，一旦被惊醒，心中便会充满煞气，不索一人命，不得安息。

　　一阵腥臭难当的风朝她吹来，石兰闪避不及，倒地翻滚，这些年被迫吃过很多补物，短暂的不适应后，依稀能见到不远处立着好几个高矮不一的影子。

　　谁敢在葛家的地盘养这么多头僵尸？如今来这一手，是要拿他们喂养僵尸？

　　一、二、三、四、五、六……等等，六？

　　余家两小子，余母，张林，再加上自己，这不才五个人吗？

　　六头僵尸不够分的啊。

　　还没多想，又一个倒霉蛋被丢进尸洞。

　　那人疼的直叫唤，还不忘带着歉意的说：“抱歉啊。没砸到人吧。”

　　石兰那叫一个气啊，肺都快气炸了。

　　“你是谁啊！”

　　“我是山、山里的隐、隐士。”吓到结巴。

　　“我问你叫什么？”温软姑娘难得提高音量，颇有雄姿。

　　“法号，一、一为。”

　　“真名！”

　　年轻人怕极了，一屁股拍在地上：“王为。”

　　“我还苏轼呢。”

　　“苏、苏兄，你好。”

　　生死关头，石兰破功的笑了。

　　王为也挠头，紧张之下，不小心打了个长远的酒嗝。

　　石兰这下笑不出来了。

　　僵尸惊厥，跳着脚，朝他们扑来，离她最近的一头，两寸长的青黑色指甲快要触及她的背。

　　“道爷啊！”王为哇哇叫，有个身材粗壮面容清秀的大个僵尸，张着一口黑牙，朝他头顶咬去。

　　“别叫。”石兰手忙脚乱的扔符，僵尸仅仅只是稍微的愣了一下，停顿片刻又朝这边抓来。王为吓得抱紧石兰的胳膊，不偏不倚的限制了石兰的动作。石兰欲哭无泪，这倒霉蛋是专程来克她的吧？

　　眼见手里的符越丢越少，僵尸被限制的时间越来越短，有个老家伙猛地扑倒石兰，王为也跟着翻滚几圈，就像被车撞了一下，手肘几乎断裂，人朝后飞了几米。

　　直接撞翻了一具僵硬腐烂的身体。

　　手强撑着起来，触手滑滑的，很黏，积年的尸膏还是第一次看。僵尸胸前的窟窿里伸出触角，石兰跳起来，几只甲壳虫一般的生物钻了出来，贪婪的朝石兰这探头。

　　尸蟞？

　　耳边风嗖嗖地刮着，其他僵尸蜂拥而上，除了被撞翻的疼痛外，一股酥麻的阴冷从手肘的伤口蔓延整个身体。

　　她中尸毒了。

　　“我们、我们不会要死在这了吧。”王为哭腔渐浓，抱得更紧了。

　　死在这？她已经丢了两条命，连最后一条也要丢在这？死于一次意外？

　　拼了！活一个算一个！活一时算一时！

　　石兰把剩余的符都贴在王为身上，用脚一踹，大约抱了必死的决心，这一脚又狠又稳，直接给他踹飞几米远：“姑娘！”

　　此刻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唯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斩桑咒上：“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斩除，除去百殃！”

　　僵尸动作放缓，若是普通僵尸，斩桑咒足够对付。

　　这些僵尸有的穿中山装，有的长了一层蒙蒙的白毛或黑毛，都是年代感十足的产物。可见这个养尸地，经营起来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思索间，又扑了过来，石兰继续念：“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

　　她就这样走一步算一步，看得王为心惊肉跳。

　　清瘦孱弱的姑娘迸发出巨大的力量，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姑娘……”她在救他？

　　“闭嘴！”低沉的语气带着无形的威严，竭力忍耐着内心的黑暗、恐惧，甚至是对不公的憎愤。她也是人，也想活，只是她本就是个不懂珍惜的傻子，丢了两条命不说，连同一颗心也落在一个骄傲不羁的少年身上，茫然十年，她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心。

　　哪怕少年抽走她一条命，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开后，她也只当是受到了背叛，感到了无助，却不曾想年少的心情经不起揣测，她竭力不想承认的，无非，喜欢他，罢了。

　　她这样隐忍的脾性，自然怎样都不会开口。

　　然而死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开口了，向年少卑微的自己坦诚了……

　　失去了符咒，铺天盖地的手、嘴全部攻向了石兰。

　　一想到这段短暂无趣的生命，她卑微隐忍的心竟感到羞耻。

　　也许石兰命不该如此绝，王为哆哆嗦嗦掏出打火机，点燃，胜利者的手势：“僵尸怕火的。”

　　“怕你妹啊！”石兰忍不住爆粗口：“这里有硫磺！”

　　像是应言她的话，快速充斥的热空气疯狂涌动，王为呆愣的表情让石兰痛恨不已，也顾不上僵尸了，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远离爆炸中心，可还是被一股热浪掀翻在地，重重地砸倒石壁。

　　“王为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