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异人组》白茶霁夜

17、第一七章

　　2012年，沸沸扬扬的末日，叫嚣着，尘埃落定。

　　2013年，是江离走后的第一年。白首山还是老样子，从云悠悠，撒落静谧，石兰的木屋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左边。左边。”黑绝师父指挥。

　　“别听他的。”仙绝师父看不过去:“右前方，走五步。”

　　“好。”石兰弯眼，磕磕绊绊走五步，低头，覆眼黑纱滑落柔软的耳畔，掉落地上。

　　她恍然未觉，睁大眼，又走了几步，才讪笑道：“我好像把黑纱给踩了。”

　　“没有的事。”仙绝师父清冷如雪的面容，多了几分惆怅。

　　“捡起来。那可是你仙绝师父的宝贝。”黑绝师父懒懒的说。

　　“好。”石兰磕磕绊绊的返回，试了几次，黑纱依然安安静静的躺着。

　　她的手碰到地面，被石子划破，留下细小的血口子。

　　“给。”木屋走来一道人影，捡起黑纱，轻巧的穿过她鬓角碎发，绑到脑后。石兰唤着：“天绝师父。”

　　“你今天做的很好，可以歇歇了。”天绝师父揉揉她的头发，缓慢开口。

　　“我再试试。”石兰摇头，继续重复枯燥乏味的练习。

　　“不用着急，万事总会好的。”仙绝师父忍不住劝道。从江南回来后，石兰丢了一条命，阳气又祛除一些，以至于短暂的阴气入眼。

　　好好的眼睛，瞎了。

　　“嗯，我不着急。”石兰轻轻出声，安静柔和，带着坚定和倔强。

　　“江离他……”天绝师父思忖着开口。

　　那边石兰动作一滞，简单的抬腿，屈膝，落地，好半天才完成。

　　“怎么？”黑绝师父冷哼。臭小子要了他家姑娘的命，还偷了他家姑娘的心。还要怎样？

　　“没什么。”顾及到石兰，天绝师父犹豫片刻，还是没说。

　　“你们也别护短，我气不过江小子，要是见到他，少不了一顿暴打。”黑绝师父不客气的说。

　　“你打他有什么用。”到底养育江离这些年，仙绝师父第一个不忍。

　　“小子迷糊，你也跟着迷糊吗？”还是天绝师父一针见血：“关键在于他那个娘。”

　　“他娘的跟老子有什么关系。”黑绝师父气得爆粗口。

　　“你先别生气。等找到江小子再说。”

　　仙绝师父莲步轻移，摸摸石兰的头，言语愧疚：“委屈了。”

　　石兰平静的抬头，说出心里一直所想的话：“师父们，我想下山。”

　　“下山？”三位师父怔愣。

　　石兰一向温顺平和乖巧憨厚，来白首山前似乎抹了下山的心思。如今猛地提起，还是在江离走后，难免让人怀疑，是不是江离走了，她也要寻他去了？

　　“不行。”

　　“为什么？”

　　“山下有吃人的野兽，还有吃野兽的人。”黑绝师父言辞凿凿的威胁。

　　“我有黄裱纸和无墨笔。可打野兽，亦可打人。”石兰挥动随身携带的无墨笔，十指灵巧的转动玉质的无墨笔，笑容不减，信念不退。

　　“山下有花言巧语的人，口是心非，捉摸不透。你会害怕的。”仙绝师父上前。

　　“师父们曾说，世间万物都有定数。各种情感，避之不及，忘之不却。我见过了，也就见过了。没见过，哪来的畏惧。”

　　“山下有青山秀水鸟暗花明，山上也有。”天绝师父点她。

　　“山下不只有风景，还有人和事。我想知道。”石兰不在笑，黑巾覆眼，看不清表情。只有声音，平淡到安静。

　　三绝师父轮番劝阻，丝毫没有动摇石兰下山的决心。她如此坚毅沉稳，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

　　三绝师父只好退而求其次：“你想下山也可以。”

　　听到下山有望，石兰来不及欣喜，就被后面的话震惊住。

　　“你修的是阴阳道。只不过，光会开殃榜和相风水，远远不够。你要学的，不仅仅是真正的阴阳道术，还有回归社会必不可少的生存技能。”

　　石兰微怔。想了想，倒也同意：“怎么才能学会？”

　　“读好书。”

　　读好书？什么意思？是让她念书吗？石兰终于苦了脸。

　　事实证明，三绝之言，并非随便说说。隔天，白首山的小木屋里堆满良莠不齐的书。从中学教科书到社会老鸡汤，良莠不齐，品味驳杂。

　　石兰只念过初中。

　　石家是山里人，石老汉又是个粗人，家里姊妹少，会念书的不多。像石韬这样头脑精明的，更是村里的凤毛麟角。石兰不才，小学读的磕磕巴巴，初中念到毕业，学校老师都不建议她继续浪费教育资源。

　　虽说国家早就重视偏院地区的教育，拨下来许多钱，但村子要生存，不能把所有素人孩子都供上学，只能选几个成绩优异、有望光耀门楣的孩子培养。这些孩子不但要学习好，还得在媒体电视上各种‘奋发图强’。

　　石兰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山里的孩子想要谋求一条出路，就得摆出各种姿态去满足社会各方面投来的期许。

　　有些孩子从大城市上电视回来，带着一身局促和自卑，闷不吭声的走到村头，望着残垣断壁般的村子和家徒四壁的屋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也不说大城市里有什么，只是没有往日的天真烂漫，只知道埋头苦学。

　　石兰和小伙伴们不懂。石韬却知道。

　　因为他也是年幼上过电视的一员，等读到高三，成绩出类拔萃，让他在村里足以挺直腰板走路，有时跟石兰说话，都带上几分桀桀傲气。

　　好似石兰和他再也不是同一个世界。

　　同为素人的孩子，他可以凭着优异的成绩平步青云。而石兰，一个山里的野丫头，只能像千千万万的素人一样，浑噩度日，平淡嫁人，念叨琐碎的事，最后平静无为的老去。

　　也不知幸运，还是不幸，石兰离开大山，离开世世代代相传的根性。

　　旁人孩子得学会打磨棱角，而她，则要把打磨干净的棱角，从新摔打出来。

　　期间的痛苦和迷茫，不是三言两语能形容的。很多有此命运的素人，见惯了与过去相反的生活，学不会变通，只能碌碌无为，沦为鱼肉。又或者，受到社会另一面的冲击，失去本性。

　　三绝自然知道素人孩子的珍贵与可怕之处，才对石兰下山的念想横加阻拦。

　　只是石兰心思之坚，异于常人，谁也拦不住。

　　她想看见世界，那就让她去看吧。不过，得先读好书，学好本事，才有资格下山。

　　“天文地理古今野史。”天绝师父捋须：“我教。”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归我管。”仙绝师父将两鬓的碎发抚到耳后，轻轻一笑，冷艳既高贵。

　　“坑蒙拐骗偷抢扒拿。”黑绝师父调侃：“才是真性情，真本事。”

　　“不正经的老东西。”其他两位师父纷纷瞪他。

　　石兰“噗嗤”笑出声，眼泪花都出来了。

　　“学个一知半解，你就可以下山了。”天绝师父看她故作老城的脸，终于有了少女的红润和朝气，揪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下。

　　“不用通通学会吗？”

　　“学问和知识，永远都一知半解，哪有什么确认凿凿的东西。”仙绝师父摆好书本，露出差点被压弯的小方桌。两个蒲团面对面，屈身半跪，摆弄茶具，宁静高远的模样令人出神。

　　“剩下的半解，全靠你穷尽一生去填补。”红炉水沸腾，白雾靡靡，仙绝师父对石兰招手，开始了今日的课程。

　　石兰笑，眉眼坚定而动人，褪去青涩，成就沉稳。

　　她的眼睛只是短暂的阴气入侵，用过天绝师父配置的药，如今，恢复了七成。只是看远处的东西，还有点轻微的模糊。

　　一段时间后。

　　“你学了几成？”黑绝师父教的永远是最不学无术的。偏偏最有技巧，不但要求身形如燕，巧手如簧，还要思路敏捷，变化诡谲。

　　各式手段昭示着黑绝师父本人的粗暴与猥琐。

　　“九成。”石兰默了默。

　　“不错啊。原来你对歪门邪道领悟颇深呐。”黑绝师父眼睛一亮。

　　“百之九成。”石兰瞒不住，苦兮兮的笑。

　　“你！”黑绝师父瞪：“老子差点信了你的邪！”

　　再笑。百之九成，都算多的了。也不知道老滑头哪那么多手段。

　　石兰脑子不灵活，学什么都费劲。

　　石兰挣扎着，快要溺毙。有天，在天绝师父面前，终于露出疲倦和烦躁。

　　“怎么？不想学了？”天绝师父慢条斯理的说。

　　“没有。”姑娘嘴硬，心里烦躁。

　　“让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学会这么多东西，实在为难你了。”天绝师父转动笔尖，缓缓抿去多余的墨汁，一气呵成，完成题字。

　　石兰见他心满意足的放下笔。

　　笔墨印于纸面，力透纸背，洒脱遒劲。每一笔，随心所写，锋芒毕露。

　　“宁静方能致远。”

　　这是天绝师父写给石兰的。

　　石兰瞠目：“天绝师父，我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送给我。”

　　“因为你最能达到。”天绝师父话里有话，笑容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