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异人组》白茶霁夜

11、第一一章

　　顾家后院的迷阵藏有顾瑜弟弟的鬼魂。

　　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杀的？”江离当然不会放过嘲弄顾小奶奶的机会。

　　“胡说。”顾小奶奶平静的翻白眼。

　　“仔仔！”那边，顾瑜就要抱过青皮大脑袋的鬼童。

　　“别动。”石兰阻止。没想到顾瑜看似温软和善，见到弟弟就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顾小奶奶料到会出这事，叹口气，一条尾巴从裙摆下蹿出，抓住顾瑜。

　　“顾小奶奶，他是我弟弟！”顾瑜急着解释。

　　“我知道。”顾小奶奶不紧不慢：“我还是你小奶奶呢。”

　　她说这话真没开玩笑的成分。鬼童是顾瑜弟弟不错，但他如今是个抓狂的鬼魂，哪有念及亲情的势头。再说，你跟鬼谈感情，真当每月十五的阴风洗脑是白来了的吗？

　　“给我老实待着。”这时候，就体现了顾小奶奶的果断。

　　顾瑜吃疼，巨大的尾巴将她裹成毛粽子，只能眼见三人来势不善的走向鬼童：“别伤害我弟弟！”

　　江离听不下去：“你倒让你弟弟别伤害我们啊。”

　　鬼童是个失了心智的产物，有人闯进迷阵，当即叫嚣着蹿过来，仰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口器。

　　“放下放下。”顾小奶奶瞧石兰拿出杀鬼符，恶寒道：“什么破孩子，上来就杀鬼。这么暴虐可不好。”

　　石兰刚想反驳，但想到那只夺走她一条命的水鬼也曾说过。“人间正道里的孩子，无知又残忍。”她说不上哪不好，就是心里不是滋味。如今听到顾小奶奶也这么说。挣扎几下，放下捏杀鬼符的手。

　　顾小奶奶蹙眉，很不屑：“素人孩子，也配当鬼师？”她一眼看透石兰竭力掩藏的根骨，那种浸透在巫山云雨下的懦弱。

　　尽管顾小奶奶说的没错，但石兰不喜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普通人有三六九等。

　　鬼师也有三六九等。像石兰这种微不足道的，叫素人。像江离这种天资聪慧的，叫奇人。还有天绝口中的曾曾曾曾曾曾孙，更是所谓“仰望不及”的高人。

　　在石兰眼里，三六九等不仅代表着实力，还代表着一道永远越不过去的坎儿。

　　“顾小奶奶，素人就该被人愚弄，从出生就该被下定义吗？”

　　“是。”一板一眼的孩子，让顾小奶奶没由来的烦躁。她挥挥手，想结束这段没营养的对话。

　　素人的愚蠢和笨拙，都是铁一样的事实。这孩子又跟自己争什么？

　　顾小奶奶不待见石兰。

　　从石兰无知又无情的抹煞顾老爷开始。

　　狐狸心千窍百孔，什么性子都有。唯独没有原谅。

　　“别吵了。”江离适时开口。

　　迷阵阴冷无比，弥漫着更胜北国的寒意。一道道鬼魂化成缕缕青烟，游来荡去。不时传出孩童的笑声。

　　迷阵外已经看不到顾瑜挣扎的身影。

　　“这迷阵早在我来之前就有了。”看事情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顾小奶奶在江离的逼问下，终于吐露：

　　“顾家和许家曾是姻亲。许家想必你们都知道，道教中的名门正派嘛。顾家老太婆就是许家里一枚枉死回来的阴魂。只是顾家因为蟠龙眼的事，早在几百年前就和许家闹僵了。顾家当时的家主带着蟠龙眼，来到这里布下迷阵。为的是利用蟠龙眼探查其他六件异眼的下落。可惜啊，蟠龙眼虽是异眼，但没有真龙的精血，始终无法催动。后来，我游历到顾家，成了他们的保家仙。就从家主手里接管了蟠龙眼，一直想尽办法寻找真龙的精血。”

　　“蟠龙眼无法催动？”江离笑。他怎么听说顾家能有如此大的家业，都是靠蟠龙眼看破机缘的呢？

　　“靠蟠龙眼？”顾小奶奶也不含糊，直接眼尾一挑，不甚骄傲：“分明靠区区不才本座我。”

　　“乱用词语。”石兰耐心纠正。

　　“傻孩子。”顾小奶奶懒得搭理她。

　　“所以……”说了半天，又回到三人困在迷阵的现状：“你打算怎么带我们出去？”

　　少年戏谑，姑娘茫然，顾小奶奶直抽嘴角，半晌道：“无解。”

　　江离：你个老狐狸！

　　石兰：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顾小奶奶：我狐的也很委屈，好不好！

　　“这个迷阵是当年顾家的家主，和许家家主许逊齐名的人物，倾毕生精血打造的！每年要奉上一个阴年阴月阴时阴日的男童，日经月累，才有现在如此大的阵势。”顾小奶奶解释。

　　“你就说，顾家家主有没有你年纪大？”少年一针见血。

　　石兰默默地看过来。

　　顾小奶奶卡壳，几乎暴跳如雷：“没有！没有！行了吧！”

　　她年纪大不行啊，年纪大就得法力通天啊！人类修道都有三六九等，难道狐族没有嘛！这些人怎么这样，伤她一颗狐狸心。

　　石兰出声：“这迷阵我好像有办法。”

　　江离：“你不早说。”

　　顾小奶奶：“都这时候了，你这孩子还藏着掖着。居心叵测！”

　　石兰吸吸鼻子：“我又没说能解。只是试一试。”

　　顾小奶奶吃瘪。仍不觉得她以狐狸之心度人姑娘之腹。

　　石兰平静的摆出一套开殃榜的行头，黄裱纸、无墨笔……

　　“你来这摆摊算命呐。”瞧了半天，动作跟抹杀顾老爷那时相差无几，顾小奶奶心有感伤，出言讽刺。少年站在石兰身侧，像是想到什么，眉头一舒。

　　“闭嘴，老狐狸。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开殃榜。”少年的傲气给石兰信心。

　　“我瞅瞅。”顾小奶奶不咸不淡的回。她可不觉得一个素人孩子能有多大本事。再说，开殃榜？笑话。不就是最普通的把戏嘛。

　　片刻，石兰准备完毕，双腿盘曲，却是不慌不忙的坐定。

　　一道道的黄裱纸在她手下游走，轻快的如同跳动不停的音符。

　　“有意思。”本打算冷眼旁观，顾小奶奶先是微眯眼。随后，微微错愕。紧接着，一股莫名的寒意由心而生。

　　少年的笑容越来越大。

　　黄裱纸不停挥向化成青烟的鬼童，一招一个。

　　随着青烟渐渐淡去，生出几分夜色朦胧的凄凉，顾小奶奶终于坐不住，猛地站起，打量面前几乎称得上普通掉渣的姑娘。

　　“好！好！好！”她这话一出，是谁都能察觉出语气末尾的惊愕。

　　“你要干什么？”少年俏脸一沉。

　　几乎一瞬间，石兰开完最后一个殃榜，黄裱纸虚浮半空，无墨笔不堪受力，掉落地上。少年愤然阻止。然而，顾小奶奶的爪子已经拍在石兰胸前。

　　石兰先是开殃榜耗费心血，后是受到不留情面的一击。

　　倒吐几口血，晕死过去。

　　“老狐狸！”少年怒，也不管其他，使出全身本事将顾小奶奶逼到死角。

　　顾小奶奶虽年岁久远，但心思没全花在修炼上，如今空有虚岁，没有什么真本事。几招就被少年打入死角，挣扎着说出：“这孩子留下来是个祸患！”

　　少年哪肯听，又补了几招。眼都红了。

　　石兰。

　　他带她出来，必不会有事。

　　愤怒之下，也听不清老狐狸说什么，余光瞥见生死未卜的石兰。

　　一颗心，沉了。

　　仿佛归于无尽的星海，漫天灰烬，没有尽头。

　　他怎么想起来带她下山，她那么执着脆弱，那么无知，怎么能忍受世间的恶毒和污秽。他怎么想起来带她下山，哪怕仙绝师父出声，他也应该不屈的把头一扬，还她一片干净的天地。

　　他不该带她下山。不该。

　　“江离！”威迫的声音令他浑噩愤怒的灵魂为之一颤。

　　吃过少年的苦头，顾小奶奶半个身子化成原形，此时显得尤为狼狈：“石兰这孩子决不能留。她从未涉世，不懂人情冷暖，骨子里又万分倔强。她能沉下心来开殃榜，将迷阵的鬼魂一一送走，如果她这性子落到坏人手里，是好是坏，谁也难说。”

　　“那又怎样。”

　　顾小奶奶一顿。

　　“她这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少年苦笑：“大不了，等师父们走了，我就看着她。不让她看见不好的，不让她学不好的，如果她学坏了，我就管着她。”

　　“你总不能看她一辈子。”顾小奶奶急了。

　　“怎么不能。”少年把眉一挑，恣意懒散，似乎真做了如此打算。

　　顾小奶奶没脾气了。

　　忙乎一夜，终于现出点点光亮。少年探向石兰的鼻息，确定她没有生命危险，才放心，不由的瘫下来。顾小奶奶受伤不重，以江离的本事还伤不到她。只是心中憋闷，看石兰的眼神实在不算友善。

　　江离抱起石兰，走出迷阵，背影在初晓中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江离，有了石兰一条命，你就能见到你母亲。”顾小奶奶最后说。

　　话落，少年动作一滞。过了好半天，才侧过头。

　　他的心受到震动！

　　他的母亲？这样生硬晦涩的词也能出现在他耳中？

　　顾奶奶提过一次。

　　如今，顾小奶奶也看出了他的出身。

　　江离只觉得脖颈滚烫，烫得他几乎浑身疲软，就要抱不住怀中的姑娘。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不知是恐怖，还是厌恶，还是迫不及待。

　　“你知道她在哪儿？”

　　这几个字几乎用尽浑身力气，听到顾小奶奶耳畔，沉得可怕。

　　“女魔头。谁不认识。”说出这话，顾小奶奶的语调变得缓慢而诱惑。

　　“你说，拿石兰的一条命能见到我母亲，什么意思？”

　　“你的母亲，她啊……”顾小奶奶掂量掂量，瞧着江离怀中的石兰，笑容深深：“也是四柱四阳，天佑之命。”

　　跟石兰一样。

　　少年忍住震惊，只是皱眉，不吭声。

　　“她如今只剩一条命，阳气耗尽，又快要瞎了。怎么不想着再要一条命。”

　　少年若有所思的望向石兰。

　　“她还有未完成的事，怎会甘心就这么死去，半途而废呢？”

　　少年抿唇。唇线削薄，冰冷。

　　“只是世上四阳四柱的人虽多，但太多都会阳气爆体，成了痴呆、傻子，或者活死人。更不会有像你母亲和石兰这样的女身。”

　　少年将目光从石兰身上移走，胸膛剧烈起伏。

　　顾小奶奶的话含有深意，像一记重锤擂在少年心上：“如果你有石兰的一条命，就算她不想见你，也会主动找上你。你又何愁大江南北的寻她？”

　　少年不得不承认，他走遍千山万水，只为找到那个她。

　　他想亲口问她，怎会如此歹毒，杀光血亲，炼化精血，和不爱的人结合，生下他这种不伦不类、被人叫骂成‘杂种’的人……

　　他想问她，对他，可会有一点点的不舍，和慈爱？

　　如果爱，这无尽的屈辱和放逐，又是什么？

　　少年渐渐挺直身子，容色皎皎，雪色簌簌，一片雪花盖住长长的睫毛。

　　掩盖所有神色。

　　他的声音听起来愈发冷傲和清寒：“老狐狸，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顾小奶奶红口白牙，不说瞎话。

　　“你想打石兰的主意？”少年近乎森冷的语气在一瞬间席卷。

　　顾小奶奶叹气：“有时候，我们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你信命吗？”

　　少年刚露出可笑的神色。

　　“你得信。”顾小奶奶郑重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