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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逐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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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芸对着镜子,眉笔轻轻地在尾梢一顿,浓研的妩媚渗入鬓角。自从他唱的有些名气后,都是一个包头的师傅帮他上妆,今天应这个堂会,却不敢大张旗鼓的还把包头的师傅带着一道,只好自己上水粉,抹胭脂,把女子的姣好春色,细致地勾勒出来,本来就是尖窄的脸盘儿,片子轻巧地一贴,便清丽无限。红色的蟒袍,叠翠的凤冠,再顾镜中人,可是自己?
着好衣裙,却是不可再坐下了。九龙口的琴师鼓手,欢腾得场面上热闹非凡,隔着隐约的门帘,还可以看到戴着口髯的男子踱着方步,满宫满调地唱道:“
龙凤阁内把衣换,
薛平贵也有今日天。
马达江海把旨传,
你就说孤王驾坐在长安。
龙行虎步上金殿,
朝房内宣苏龙快把驾参。”
这《红鬃烈马》最后一折《大登殿》却是群戏一般,花脸老生一场乱,才轮到自己莲步三摇地踏上场子,对着台下乌压压的人群,目光都有几分游离,一段摇板过后,救下自己的父亲,却是前仇旧恨,齐上心头,一是父一是夫,好不难做,总算是一翻衣锦荣耀,也不枉十八载寒窑苦渡,依着和缓的西皮二六,朗朗唱道:
“讲什么节孝两双全
女儿言来听根源
大姐许配苏元帅
二姐许配魏左参
唯有宝钏我的命运苦
彩球单打薛平男
先前道他是个花郎汉
到如今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驾坐在金銮
来来来随女儿上金殿。”
震天的彩声里,一个华丽的转身,擎着那老生的手,转上金殿,终归是要救的,哪怕当日的决绝?抬头却是番邦公主,又是新恨新苦,泫然入目,然而也只好道:
“王宝钏低头用目看
代战女打扮似天仙
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
就被她缠住了一十八年
宝钏若是男儿汉
我也到她国住几年
我本当不把礼来见
她道我王氏宝钏礼不端
走向前来用手搀。”
看到的是风光的代战公主,服侍夫郎登上龙楼的千金,纵然是寒窑贞节苦侯,终归是等候,有心也是无力使出,空怅惘。多少泪,且往心内噎:
“尊一声贤妹听我言
儿夫西凉妳照看
多亏妳照看了他一十八年。”
可以去照看心爱的人,何其有福,再是艰苦,也必不觉得,惟其痴心的守候,谁知其苦?十八年的背后是青春与寂寞,而你,十八年的岁月,却是相知相伴的熨帖。今日,你我是同等的光华,流在心里的,却是天差地别的殇泪。
这低头一搀,那二路旦旗装上耀目的花饰借着阳光的折射,刺入秀芸的眼中,有点想下泪,却又痒痒地,也不便流下来,这多则是他最末一次在京城显贵里的舞台上做戏了,能善则善罢。他是难得这样地决绝果断,这出戏,反倒是在无我之境了,低下是叠浪般的彩声,一排排的往台子上漫。秀芸却是如此冷静,心中不再波澜了。
下场的时候,他看见了缩瑟在角落里的长英,鄙夷,奇怪四,五年了,这是第一次的鄙夷,连自己都不敢多去追究。他想起方才烧成灰蝶的字纸,真是滑稽到了极点的交易。原来一切的殇,都是在交易里开始的。起初是几个馒头,到了人贩子的手里,换来父母几餐温饱?然后是不停的转手,那胡玉芯讨价还价半日才极不情愿的用十五两银子把自己换回京师,然后就是不断的交易,到此刻,想来身价早非当年那一个粗馒头可拟了,而自己,却又得到什么?但愿从此脱离这永无休止的交易。
刚刚解下压身的行头,连发网都还未来得及打开,就看见那个刘老太爷颤颤巍巍地过来,也不顾许多人在场,就带着自己到了后院的一处花厅,借着阴阳的夏木,还未卸妆的脸,就被那个苍老的面孔压了上来。然后扭转到身下,是剧烈的疼痛,耻辱!他却还在笑,被他颠倒着翻来覆去,自己咬紧了牙关,只是忍耐,那老头子却是粗重的喘息不断,似乎有液体交织着随着腿流下,直到一切结束,才看见那秋色的褥子上,点点艳红,仿佛前月谢满庭院的杜鹃。那老头子整治半日方定,才叫人来替秀芸收拾,虚弱和疼痛两两袭来,几乎就想昏死在这床上。犹自可以看到那老儿细细的汗水,擦干了又下,满足地喘着气,暗骂声:“真是个皮肤烂淫之人,上人也连底下人想着别的也无所谓。”
刚整好衣衫,就有人来,附耳在刘老儿边叽叽喳喳半晌,那猥琐的目光几次肆无忌惮得溜过自己,尴尬的神色,秀芸自是料得戏班子里的来问自己了。倒很正定,反而同那刘大人客气一翻,才出来,果然是班子里的人,秀芸看着那两个教习,从容而随。
一到班子里,就看见大摆仪仗似的,上下左右百十号人都立在那儿,朱莲芬百味杂呈的目光投了过来,再要想笑却是笑不出来了。只是顺从地跪在地上,一支蚂蚁爬过,或许要有意的安慰自己,秀芸竭力不想去听那个班头儿的宣告,只是去看那个小蚂蚁,顺着不易察觉的纹路,蹒跚而行,但是那个拿腔拿调的声音却是如此清晰地灌在耳朵里,想不听也难,私应堂会,带班出逃,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和人行那样的苟且之事,无论如何是不容自己的,只是暗自惊心这皇家供奉的规矩,要不是说里头有意思为祈天佑,要从宽处罚,只怕是出不去了。暗骂自己冒失太过,总算那咸丰帝还顾念着“保你周全”四个字,秀芸心中只是感激不尽。
那许多罪状几时宣告完毕,自己也没留意,看着那排好的春凳,和两旁两个捧着刑杖发仆役,听见那“百下”,“逐出”的字眼兀自萦回在耳边,突然心中被什么填满了一样,那两边的人看他不动,只好过去架起他按在凳上,底下的衣裤也被人褪了下来,肩膀脚踝都被人压住,那杖子扫着一股热风就砸了下来。粗黑的一道压在白皙而瘦弱,却是线条流利的臀腿上,立刻就是一道清晰的痕印,秀芸伏在凳上,觉得人都要颠倒过来一样,本来方才完事,就虚弱至极,底下还是一阵阵火辣辣的痛,身子就往前面一蹿一抬,却是被人死命辖制住,半分动不得。
这杖子果然不比竹板,一下下落下来,只是闷在心里,毒火攻心,数下责过,又要破皮出血。周围的人看那臀上的僵痕叠叠覆盖,血水须臾间就绽出,秀芸只是在凳上扭动不止,满眼都是尘灰泪汗,伴着枯燥的计数声,一次次地力图把惨叫压在喉咙里,却也只是徒劳。粗燥的棍子先前还落在皮上,到得后来,都是打在破开的肉中,带着血迹,纷纷扬洒开来。他的眼前只看的到一角椅子,朱莲芬怎么看自己?长英终可如愿?一切都涌上心头,想要理出个头绪,却被一阵阵的痛打散,气都透不过来,地下的余热,蒸蒸上冒,热的自己只觉得立刻就要虚脱。那汗水爬过,一脸的粘黏,却是一个指节都无法动弹。
那四围之人,到后来却不敢再看,青色的衣衫被血水沾起红梅,又臀而下,都是一片模糊,只剩曾是玉雪一样的屁股在杖责中一次次无助的颤动,摇摆,放弃似的又松下来,却又在一记到来前的风声中微微的紧夹,再被狠命的一击打得无可适从。
不知何时,手已经懒得再去抓住凳子的边沿,痛苦的叫声,也逐渐的无力,一抹乌云就这样,掩过血阳,天色昏黄,暗沉,直到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