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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寡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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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莲芬乍一听这样的好嗓子,不由大惊。如此浑厚无涯,清亮达远,而于近处听却不觉得尖锐,正是大方之家,净行都爱用的脑后音。但少功力,却是不易达此境界,不免回首相望,却是一个三十有余的男子。朱莲芬浸淫在这京腔之中,差相已近三十年,但有一字唱腔可入其耳,都是无限欢喜,何况今日在这市井之内,还能听见这样的声音,本来闲闲搁在桌子上的双手就是一按,便欲起身,只是这样在大街上,连萍水之交都谈不上,便想询问人家师承。却是觉得不妥,眼看着他且拉且唱,稍过片时,就要过了此处,正犹豫间,那秀芸却是瞥见师父有相交之意,本来也是急于与顾柯对答,正中下怀,忙忙吞下口中汤汁,道:“顾大哥!”
这一声“顾大哥”唤的却是又急切又亲热,朱莲芬倒是吃了一惊,只觉得在班子里这秀芸对人甚是冷淡,除了长英就是自己,还略多些言语外,若是别的伙伴,则是能缄口就缄口,倒不知这卖艺之人又有何长处,可以这样令秀芸“折节”?正在呀疑间,那男子也是豪爽一笑道:“原来是小老弟啊,今儿得空,出来遛遛?”
秀芸有月把不曾见他,此刻是分外的亲切,只是师父在眼前,却是扭捏起来,低声答个:“是啊。”那朱莲芬在一旁冷眼看着,见秀芸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料到二人关系非常。只是他终日在班子里,行动都在眼睛里,却是何处得这样的挚友?正疑惑时,却听秀芸几乎是嗫嚅着道:“顾大哥,这位是小弟的恩师。”
朱莲芬便是不抬头,也觉得这“顾大哥”精光闪耀的眸子就射将过来。逼迫着自己去正视一般。回过脸来,这样近看,更觉得那男子神清骨俊,向着自己抱拳就是一礼道:“小可见过朱先生了… …”
朱莲芬见他虽然是草莽之流,对自己却甚是客气斯文,当下也是一揖,淡淡一笑道:“幸会,幸会!”然而本待要询问的话语却是按下不提,默然无语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秀芸虽与顾柯只是一天的交情,却是真把他当大哥哥一样,看到师父有接纳之意,等到二人真说起话来,却是这的尴尬,自己处在一边,好不难堪。虽然是自己从幼年起就斡旋在风月场中,周旋本事不弱,但在顾柯面前却不愿自己显得老成人事,圆滑健谈,只好轻轻笑道:“顾大哥唱得可是真带劲儿,我师父倒是行家,不知大哥是否有心… …”话到此处,却不知如何下去,只是轻轻碰了下朱莲芬的腿,料来师父总不至于如此不通人情的。
朱莲芬也是个惯看人情的人,再是不乐,但涵在心内而已,面上却道:“让这位侠士见笑了,我等身在此贱役,但求一日温饱,不敢攀附的,就是这位顾大侠的唱工也是极好的,呵呵,鄙人岂敢枉自矜夸?”
顾柯亦非傻子,如何看不出朱莲芬冷淡待己?只是一哂,倒是知道他们这一行的苦处,也不免代为感叹一翻,嘴上却道:“在下就是一介粗人,不知道什么的。荒腔走板,又岂能入得了行家的眼?”说着将肩膀略略抬了一下,整顿包袱,提着胡琴对着朱莲芬又是一礼,一拉弓子,便扬长而去。不时有人过去给几个铜个儿,到了巷子的拐角处,犹自听得见那个浑厚激越的嗓子:“驸马爷进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她状告当朝驸马朗… …”
望着他走的远了,秀芸急急地顿了下足道:“师父,您这是… …”却是正看到朱莲芬铁青的脸色,倒把地下本待要问的话都给吞了。朱莲芬当着大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却也不再多说,只是看着顾柯消失的巷口对着身后的秀芸道:“走!回去!”
秀芸听见师父说这三个字时,却是斩钉截铁,只好起身,待把餐钱算清,朱莲芬却已经走出丈余的地步,只好是一溜小跑跟在身后,一路上大街小巷,拐弯抹角,只是朱莲芬一语不发,秀芸看师父只是顾着赶路,摩挲得长袍梭梭作响,料来是心事不小,只好紧紧跟着,等到了班子门口,这三十有余的朱莲芬到期定神闲地撩袍入门,秀芸这跟在身后的反而是扶着门框轻轻地喘着气儿。
那朱莲芬跨入园内数步,看见秀芸没有跟进来,却是扶在门口喘气儿,心中大不以为然,只是冷冷站在前面道:“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秀芸喘息方定,只好是委委屈屈地拾脚进来,和着朱莲芬走到院子里,却是拿顶的拿顶,打把子的打把子,对戏的对戏,热闹成一片。
这爷俩儿前后跟到此处,朱莲芬突然回身停步道:“以后不许你再去见这些儿人,可听明白了?”这话声音压的是极低,然而秀芸却是感到其中的分量。朱莲芬早已经转身走了,秀芸愣在当地,正发楞间,却听清脆的一记“啪”却是一柄戒尺打在桌子上,这才省得,原来那个教把子的师父等得多时了。当下挨过去请安问好。
那教习本见秀芸滞在那里不过来就有几分不喜,好歹是朱莲芬在那儿,料是朱有话吩咐他,便放开不提,只把一杆花枪掷将过来,自己亦提了一杆,却是要排那《樊江关》,秀芸饰那樊梨花,自己去那薛金莲。一串子锣鼓一打,便交起手来。
这戏里的砌末虽非是真刀真枪,只是急打之中,稍带上半点,也是了不得,最忌走神分心的。
偏生这秀芸今儿是一腔的心事,一边开打一边贼溜着一双眼睛,看着朱莲芬进来出去,只是不得定心,一个漫头未得留神,那杆枪便往面门稍来,若非立刻收手,只怕是眼睛珠子都刺了进去。
那教习看这样出险时,那秀芸依旧未把心思归了过来,还望着里院大门,心中暗恨,抬手望着秀芸的踝骨,就打了一枪杆子。
秀芸猛然间觉得踝骨上就是一痛,比责在臀上更是难挨,就是想揉揉痛,也是触在关节骨头上,泛着瘀青,这一打反而激起秀芸火气来,当下要把枪往地上一掷,到底没那个胆气,一抬手一垂手时,反而更觉得自己窝囊,闷在心口的气只是乱撞,没个宣泄之处,几颗眼泪怔怔地就滚了下来。
那教习自来只看过挨了打的学生赶着陪不是的,却没看过这样耍起脾气的。碍着是朱莲芬的爱徒,又压了口气下去,抬手用枪尾巴点点秀芸肩头,道:“还不快点儿?”
秀芸自来就讨厌谁无故这样颐指气使的指指点点,往日只是克制,今儿却是犯了性子,不耐烦的把头一偏,用手拨开那杆枪。
这一偏一拨,这是让那教习道着孩子是越发的恃宠而骄,大没个体统,哼地冷笑一声道:“你又是什么金贵东西,我倒是打不得你了?”说着越性将枪往秀芸的身上又是一打,恨道:“抬板凳来!”
秀芸最见不得这样,又撞着自己满腹心事,顺手夺过那柄枪,往地上一甩,大步过去抬了竹板和板凳过来,一声不发就伏在上面。
“好啊,你小子果然是出息了!”说话时,劈手那过那块竹板,也懒得去他的小衣,就这样又臀至胫,一路打去!
那春凳甚是狭窄,秀芸伏在上面只觉得不适。抓着板凳头的骨节都熬的雪白,虽然是隔着衣服,只是这五黄六月,便是隔着衣衫,又有何济?那教习是气得狠了,也不问多少,斜着竹板就打下来,虽是看不见,却也猜得到臀上腿上都是一道道的棱子,那块竹板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的,竟然是从水里泡过,更是柔韧的很,这样沾身即起,又是斜着抽下来,痛的秀芸是五内如焚一般,再过了几下,只得将手腕咬住,泪水却是滚滚而下。
不知又打了多少下,秀芸只是觉得撇闷着一口气,好不难受,突然板子停了,秀芸方得空深深地喘了口气,回首却是朱莲芬冷冷的一张脸。那教习也是好不尴尬地立在那里,看着秀芸伏在凳子上,两片肩胛骨,抖个不住,当下只好道:“可记住了?起来吧!”
秀芸只在心中冷笑,刚要忍痛起身,却听见朱莲芬冷冷道:“要打就得打服了他! 你看他这副德性,打了许多下,也还是和你犟着,当自己是英雄哪!”说着转身对那教习道:“打服了他再说,越大越没个规矩了!”
那教习这才觉着是这爷儿俩斗着气,自己夹在中间好不尴尬,本来是真不想再收拾这个小子了,此刻却只好抬手又打了一下,却不知为何,半点底气全无,本是往臀侧打去,却只是磕在了凳子边上。秀芸虽然是伏在凳子上,却忍不住噗嗤一声,险些笑了出来。
朱莲芬看在眼中,越发生恨,只觉得秀芸也有十六,七岁,虽然是好好心肠,却只是这样轻易决断,做事毫无章法,凡事任性得很,横手夺过那块竹板,往着大腿内侧一打一拖,狠狠而下!
这一下果然非轻,秀芸又痛又惊,只觉得皮都掉了一层一样,不去看也知道是师父动了真气儿,当下再不敢多口,只把脸深深埋在臂弯之中。猛可的又是一下,抽在臀峰略下的地方,浑身就是一个激灵。还未来得及挨过这一下的苦楚,接二连三又是数下,记记都责在痛处,秀芸又是难捱又是委屈,过了数下,开始还呜咽着强忍巨痛,此刻是放声痛哭起来,只觉得这一日的委屈是宣泄不尽一般,这一哭间,倒反而好受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