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戏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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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珊，最后一字尾音收下，余韵游荡在秋水小湖，鳞次灯火，从台榭上映在水中，波心荡时，人声高喧！
虽然没有粉墨登台，只是和朱莲芬在台后把场，但是却有种置身局外的惬意。唱了五，六年的戏，却很少静下心来看一出戏。平日在台下，不是眼红着台上无限的风光，就是集中于歌舞之技，此刻侍立在莲芬身边，虽然只是在帘幕之后，却是和着司鼓打下的记记响脆，品起这戏中滋味来。悠然之怡，惟自己心中可得，暂时可以忘却一身纠结，为古人痴狂一笑一泣，也算是人生美事了。
座中宾客，一阵雷动的彩声，搅碎一室红烛风影，一地的铜板四处乱滚，是在打赏。秀芸冷眼看着同自己年岁差不多大的戏子，犹未卸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到是很热闹的样子，一个个逐着乱蹦的小铜钱四处拾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莫名的一股悲怆涌上心头，又有几分厌恶这样争抢的模样----不像是真的在乎那几个铜哥儿，就像是小丑，刻意为了逗那满堂公卿一笑，真是悲哀！
然而没再容他胡思乱想，就有人来请着朱莲芬和江秀芸赴宴去了。都是一般行当，他和朱莲芬算是客，所以一身周正的去做客人，而别的戏子只是悄没声儿得到后面院子里去---专门又给他们摆下的桌儿。
一室的锦褥玳筵，摇曳的红烛高烧，细碎的佩环轻响，久违了的场所，曾是自己赖以生存的依托。此刻再次看着繁华，真是恍然若梦，真的像是一场梦，中间隔着些什么，不在是当初的感觉了，跟在师父身后，他自嘲的笑了一笑，自己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有多少痛楚，就堪称人世入梦？他要好好的活着，和长英，和朱莲芬，还有多少红尘美事，他没有尝过呢！
开了四桌筵席，头两桌是王爷和请来的贵客，第二桌是宾客携来的清客，再就是府里的清客，把自己和朱莲芬算的是来客，所以和邀来的清客一处座。心不在焉得和一纵人斯见，叙礼完了才一一入座，自己始终是在朱莲芬身后，浓烈的酒香和堂屋里融融如春的炭火，熏得他已经有点迷糊了，太久了，有些个不习惯这样的气氛了，朦胧间，连众人的脸也只瞧了个大概。
落了座，主人先自劝酒，三杯一过，本来略略拘束的氛围，立时随着酒酣之时而随和开来，本来就是自命风雅的便宴，宾主王臣之间，只说些调风弄月的事，先说今日的戏如何如何，后又赞朱莲芬的手笔，又说秀芸后来新秀，将来未可限量云云，一句句穿者耳朵过去，也多少留些痕迹，倒叫秀芸略略有些飘飘然，本来平时就是不喝酒的，此刻略略沾唇，已然有几分薄醉，不知道又是哪一个多嘴的，说今日只看了班子里的戏，还没领略秀芸的丰采，定要唱一曲，方可，推却不过，只好起身，现成的胡琴，鼓板儿，朱莲芬司鼓，另有一个清客黄檀正操琴，请曲子时，恭王兴头也很是好，不拘什么，都可唱的。
当下有心要逞强，告诉操琴的要唱《三堂会审》，一声长叹：“苦哇~”已经是音惯满堂，一声喝彩，从坐中爆发！
然后是凄绝的西皮导板“来在督察院，举目望上观，两旁的刽子手吓得我胆战心又寒。玉堂春此去好有一比，鱼儿落网有去无还！”
华丽的一转身，正好对着打着鼓板的朱莲芬，一个哭头：“啊，崇爹爹呀！”柔肠千转。
坐在首席的恭亲王暂充三曹，又是王公子，又是刘大人，帮着秀芸对白。然后是无限沉痛的慢板，伤心而来：“玉堂春本是公子取的名，鸨儿买奴七岁整，在院中住了整九春，头一次开怀是那王公子，他本是吏部堂上的三舍人！”随后琴声略紧，一段子原版，细数院中初会是“吃一杯香茶就动身”，再来是“随带来三万六千银”，然是南楼北院，金杯玉盏的糜烂，然后是赶出青楼的长街落魄，最后是相会关王庙，烟花女来救这落魄郎“不顾埯脏怀中抱，在神案之下叙旧情。”
解囊赠金，然后在悠扬的“二六”里诉说自己贞节之志，随后是噩梦一场，此刻仍是未醒，为这一腔怨愤，喷薄而泄，字字血泪，是流水：“那一日梳妆来照镜，在楼下来了沈燕林…做媒的银子三百两，王八鸨儿一斗金，鸨儿贪财将奴买…在洪桐住了一年整，皮氏贱人起毒心，一碗药面付奴手…拉拉扯扯就到公庭…在监中住了一年整，并无一人来探望奴的身！”
久系监中，岁月苦度，不就是一段痴情么？为何是“王公子一家多和顺，和我露水的夫妻又有什么情？”情，也许真的是不堪一击，世家子弟和烟花娼妓，又有什么结果？可怜少女痴情“眼前若有公子在，脱骨换胎我也认得清！”
“你认得他，他认不得你，可也是枉然呐！”
到底是旁观者清，刘大人这一问，正中要害，是啊，他若不认，相思枉付，所剩是何？
却还要为这爱人争一争，是女子痴傻处，也是动人处！“眼前若有公子在，纵死黄泉也心甘！”
无限的坚定，还是自欺？回首前尘，自己也是怀疑“向前去说句知心的话，看他知情不知情！”
毕竟是风月女子，试探情郎也是极尽婉转“玉堂春好比花中蕊，王公子好比采花蜂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是飞来飞去采花芯，如今不见公子面，我那三！”
一个局促的停顿，心跳仿佛就在此刻停止，四座皆寂，只有恭亲王依然还是淡然自得的对白，虽然是惊讶，但是是做作的惊讶，他在玩玩而已：“三什么？”
“郎啊！”还是一翻回护，好不心酸：“花谢时怎不见那蜜蜂儿行？”哀怨有之，却也是含含蓄蓄。转身出院：“悲悲切切出察院，我看他把我怎样施行！”
“好！”
震天介的喝彩，把秀芸从苏三的世界拉了回来，苏三再苦，最后不也是团圆了么？他相信这个故事的，虽然和苏三一样，他也在怀疑！
纷纷的赞词充盈耳间，又是一翻劝酒，推辞不过的，王爷是一杯，其余诸人又是一杯，饮过赐下的酒，一个随主而来的清客从侍女手中接过斟好了得一碗琥珀，笑道：“秀芸老板真是梨园行里的大拿啊？前程似锦，这里敬您一樽。”客气的措辞里，秀芸却听出一丝寒意，好熟悉的眼神，似曾相识！但是刚才引见时却没记得有什么名字是旧交啊？然而那张清俊的脸却是熟知的！
秀芝！
颤抖的接过这樽酒，不饮不行，虽然知道他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大可能此刻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但是还是一阵寒气上泛。勉强喝了，递还杯子时瞥见在首席上的那个老头子，是那个姓刘的！有四，五年不见了，却是老太龙钟。还是手握大权，地位尊贵的模样，但是真老了，神思恍惚，不复过去还有几分振作神采了。
看着这一杯顺气而入，秀芸的脸色去有些发白，是酒量太浅之故吧？毕竟唱戏这行，辛酒都忌的，再这样灌，怕是下不了台阶，奕訢一挥扇道“滥觞雅坐都是没去，不如行个酒令吧？小王僭越，就讨个令官儿，击鼓传花，到手上的说酒面，须是一句古文，一句唐诗，一句宋词，一句元杂曲，顺序不论，凑一句话！酒底就席上生风，一句诗吧！小王先来一个，此后传花！”
说着，就有侍女为斟一樽，然后摇着扇子道：“施酒临江（苏东坡），为君持酒劝斜阳（宋祁），欲行不行各尽觞（李白），将人醉过秋风去（《四弦秋》蒋士铨）。”说完自饮门杯，折扇往筵席上一挥，道“玉楼宴罢醉和春！”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好不叠。
鼓点声骤，雨点似的，从一手递到另一手，偏在刘阁老手中住了，老气横秋的黄脸，酒也打不起一层红润，此刻却是薄薄地有了一层胭脂！
一个轻灵的身影走了过去，淡淡衫儿薄薄罗，谦恭的对着这刘大人一笑，刘大人脸上立刻放下红来，听秀芝道：“小人一时技痒，讨老爷的彩头！”说着接过杯子，道：“风雨凄凄（杜牧），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恰便似桃片儿逐雪涛（《桃花扇》孔尚任），所剩是沾衣（李商隐）。”
“芳心向春尽，所剩是沾衣”，很熟知这句话，秀芸心头是一丝凄凉，也是一丝愤怒，秀芝射向这里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这是在嘲笑，抑或是警告？他对于长英一片痴心，都是徒劳？正闷着，却听他道“桃花流水鳜鱼肥”，完令后也是一杯，退了下来，恍惚间，对自己又是一个微笑！
急剧的鼓声中，又是几个人说了，不觉得间，停在自己手中，正中下怀，还是有意为此？站起身来自己斟了一杯，很久都没行令了，也很久都没有温习诗书，但是此刻想打消自己的怀疑，给秀芝这宿敌一点颜色，还是从容起身道：“倚阑干（李璟），背银灯（《风筝误》李渔），短褐穿结（陶潜），为他人做嫁衣裳。（秦韬玉）”讥讽秀芝卖力讨好，却是在给一糟老头子捧场，得意地瞥着秀芝，饮过门杯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重人看着这二人斗气，都觉得好笑，筵席，太沉寂，反而烦闷，此刻斗文，更有兴趣。一时间觥筹交错，气氛也热烈起来，一时间各逞文思，争出风头，一圈下来，到落在朱莲芬手中。
秀芸是从未见他师父玩过这个的，倒是绕有兴味，自己起身为他斟了一杯酒，看着师父却还是从容自在的模样，仿佛筵席上一翻热闹，与他无关一样。起身向坐中各人微微一躬，道：“少时家贫（司马迁），未识侯门行径（《浣纱记》梁辰鱼），平生自有分（司空曙），换了浅斟低唱（柳永）。”
他从容言毕，道“献丑献丑。”，说着却是一笑，秀芸却是觉着那笑是笑给他自己的，心中感触，却看朱莲芬，将酒一饮而尽，道：“空山松子落。”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戏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