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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对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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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更深滴漏迟,残酒还暖,一夜红牙欢。
一缕秋风拂上酡颜微醺的脸,催人酒醒!满堂的公卿王孙已然是胸胆开张,高谈喧笑;秀芸和一纵门客强自压着一阵阵上翻的酒意,游走在清醒和颓醉的边缘,怕失仪,兀自强打精神撑着。鱼贯在恭亲王和坐上嘉宾的身后,来到小院。抬头看晚凉天静,月华似水,再回味方才一翻争喧,又是一重世界。
低眉顺眼的在朱莲芬身后,却不料还是被一双老皱粗糙的手握着,好容易觉得凉爽些的手上,又是一阵燥热,是那个姓刘的老头子,醉醺醺的,自己瞧着都怕他在恭亲王面前做出没体统的事儿来,踉踉跄跄的被他拉到前面,口齿已经有些不清了:“这小芸老板,老朽,是…是知道的,这般色艺双…双绝,呵呵…老朽倒是…”
众人脸上都是一红,不管怎样,秀芸不是堂子里的小倌儿,又算是今夜的客人,当着恭亲王的面儿怎么下得来台?秀芸只恨得立时想找个地缝儿往里钻去,却是强自带着恭顺的笑颜,瞥着恭亲王还是那么怡然自得的笑,又睨见师父秋水般平静的脸,突然觉得手足无措----可恨,这是他自找的!
恐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像的话儿来,大家都打着哈哈儿,赞着秀芸今夜唱得是如何好,如何妙,将来梨园行儿里必然如何发达,又说朱莲芬如何如何的有才气,把方才的阿谀之辞,重又提起,秀芸却觉得越是那么多的人出来解围,越是窘得慌,那拽着自己的手,更是挣扎不开,心里微微发慌,迷乱的眼神逡巡过去,突然是一阵寒意----这满场子的人或许都是醉热,朱莲芬,秀芝和恭亲王却是冷,不同的冷,冷静,冷傲,冷漠!
迷茫中听见刘爷又向朱莲芬和自己相邀,说是什么时候也到自己舍下去热闹热闹,周围的人撺掇着说不如就刘老的六十大寿,没有不来捧场的,一路说着,倒像秀芸是今儿的主角似的,反把恭亲王晾在一旁,众星拱月,送到仪门口,恭王止步,才觉出方才做的大不是味儿来,敷敷衍衍告辞而去。
看着车马鱼龙而去,恭亲王负手潇洒的站在门口,朱莲芬也是默然无语,秀芸很是奇怪,他应该没少喝,却为何这样的镇定?自己是风月场中出来的,反而心中无限的兴奋?昔日在堂子里时,胡玉芯就告诫过其中的每一个弟子,当个小倌儿,最忌讳的就是动情,对客人逢场作的戏动情,对这烟云锦绣的繁华动情,都是忌讳的!可是今夜,可能是久违这样的繁华,他感到自己的荣光!
大家具是沉默,还是恭亲王头一个打破这样的沉默,道:“天色已晚,就不虚留你们爷俩儿了!”说着回过头来,对家人吩咐道:“好生看车马,送二位老板回去!”
一时间车马完备,和王爷又客气两句,二人目送奕訢回去后,才次第上了马车,就在秀芸坐如车中的瞬间,似乎听到森严朱门阖上的一响!
局促的车厢内,两人默然不语,淅淅沥沥间,又觉得是秋雨绵绵!这一天忙乱,秀芸还真觉着有些个疲倦了,索性不去看朱莲芬,只是倚着一方小窗,闭目假寐!
大概是撵到什么不平之物,车子晃动了一下,来得太突然,一个没提防,头就磕着了,不觉得哼了一声!听见朱莲芬问道:“没事儿吧?”
不便再装着睡去了,只好应道:“谢师父,没事儿的!”
朱莲芬申过手来,微微揩拭了一下秀芸脸上刚才靠着窗子而溅上的一点细细的雨痕,被这个关怜的动作弄得很有些不好意思,秀芸立时坐正了身子,不在没正形儿的靠着歪着了,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朱莲芬看着这幅拘束的样子,暗自叹了口气,过分的恭敬里,其实是一种疏远和回避!他不希望有这种回避和隔阂。等了一会儿,看着秀芸不自在得脖子都僵着了一样,于是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但是终究也没这样,只是道:“你是怎么打算的?真要为了那个小子出头露面的求人?”
自打朱莲芬嗓子坏了后,秀芸是一心一意的按着他的教导来做戏的,不再自己逞强!觉得这样的恭顺下,朱莲芬只要有自己这样个好学生,别的事,就不会留心了!却不料还是这样留神自己,袖手旁观似的不言声儿,却明白自己想着什么,打算些什么,突然觉得有些窘!秀芸虽然在筵席上是谈笑风生,但是私底下的时候,还是一个寡言的人。生活一旦不如意,人就好去胡思乱想,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问外事!秀芸也算是这样地人,常常一个人假象这今后,他不喜欢人们去过问他的事,但是,他自己也是矛盾的,希望有人可以关心自己,做自己的知心,了解他的苦楚。此刻朱莲芬问起,只得含糊应道:“师父,您放心,我没打算怎么着的…”
没打算,这小算盘打得可精着,不过只怕也是错算----人算不如天算!看着秀芸眼神在回避着自己,透出虚心的模样,不过细细的白牙却是坚定不移的咬着下唇,注意已定,难以挽回!
可笑这痴心如铁,还是小孩子,却是大人打算了,看他还是瘦精精的,瞧着就叫人不放心,还要自去寻烦恼?明知要说,说也不听,却还是忍不住要去说,借着粼粼的车声和渐渐喧闹的雨,道:“你甭嫌着我话说得你不爱听,他终究和咱们不是一样的人!凭着你的资质,将来总可以安稳一生,却何必抛下这些去为了个公子哥儿?怕是你掏了心给他吃,等他富贵时,还没你的份儿!”
细细的眉头一簇,还是的,不爱听,说着自己身上也还罢了,最不爱听的就是说长英如何如何不是,然而苦口婆心,还是要说,过来人,最是见不得后生小子犯自己过去犯的傻,虽然自己也有过来人提拔,也不去听,这就是人生吧!
“你想想,你这么着费心思,伺候了万岁爷不算,还要去和那起子人斡旋去,拆这鱼头,不知又有多少那样的事儿,你就放心你那小子不忌讳?嗯?”
“再者说,你要拼了命去伺候那班子爷们儿,将来身上不好了,嗓子倒了,我看你那什么来栓这花花爷的心!”
谁家灯火,晃进这小小车中,略过明一道,暗一道的花纹。看不清彼此的脸,却听秀芸道:“他不是恭王爷的!”
语气出奇的平淡,漠不关心的样子,朱莲芬心中也是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就是也栽在这个上头,也还是比你看得清楚些,你细想想,难道就一丁点儿看不出长英的心思?你要不爱听,也罢,算我白说!”
话到最后,有了几分负气。想起自己此生,微微抽了一下,乘着秀芸不在意,狠狠的揩了一下眼角!
秀芸听在心中,翻江倒海,不独朱莲芬,就是奕訢也叹着自己的心,太痴!太痴,就傻了。看不出是傻,看出了还要自欺,是更傻!余光瞥见朱莲芬眼角一点亮光,这一切,真的值么?
突然一头埋进朱莲芬的怀中!
幽咽的,几乎是默然的哭泣,无声无息!已经有些粗燥的手,拂过冰凉乌黑的头发,一手的夜色!
“对不起…不过我还是想…师父!”
这是意料中的回答,朱莲芬也是自认,幽幽道:“没什么,谁不是一样?”
是一样,自己也没听进劝的人,能得到一声“对不起”,也是知足了!
秀芸的脸全埋在黑暗里,透不进一丝丝儿的光,几乎怀疑自己就是这样落入深渊的。听着那声也有几分哽咽的“对不起”,自己在心底道:“不是的,不是的…”
然而这声音来自幽谷,谁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