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印记》唯有一天

41、世界停止这一瞬

　　清晨到律所，刚刚坐下，何律师把新的卷宗放到我的桌上。对我笑笑，“最近总算是轻松一些了。”我也笑着点点头。看着她关上门走了出去。

　　律所的同事们，她们从一开始看见恒言来接小彤，会调侃小彤，后来渡边的车子也开到了楼下，我又变成了打趣的对象；接着，小彤离开了，恒言不再来，渡边也不再来，大家不再打趣，也不再调侃，只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到了今天，人们终于又回到了起点，忙着自己手头的案子，我仍旧是那个生活平静无奇的叶律师，那个别人也许会有些好奇和惋惜的单身律师叶铭蝶。人们又开始寻找新的谈资来调剂自己的生活。

　　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无论你用怎样的口气去讨论别人的情感，用怎样的眼光去审视别人的生活，别人的生活始终是别人的生活，不会因为你的讨论和审视有任何的质的改变。别人的生活只能是你生活中，茶余饭后可有可无的点缀品而已。最终，人们又回归到只有自己存在的本我当中去。彼此不相关联。忽然之间感觉，可以彼此伤害，相互报复的人之间，反而是有着更多的羁绊和牵连，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生活是相互影响和相互依赖存在的。

　　这样的想法曾经也时常会出现，但是在今天，我清晰的感觉到了它的轮廓。或者，我是在乎我的父亲的？或者，我也就不再报复了？我的眼前在此刻出现了他的冷漠的脸，他的眉间程序化的表情和眼睛里伪饰的神情。他不会是那个渡边说的，仍旧在乎我，想念我的父亲，他不会了。或者他也会难过，但并不是为了我和母亲而难过，而是他在利益和本我之间不得不做出抉择，他因为利益而丧失了他内心喜爱的生活，他因为这种丧失而痛苦和饱受折磨。

　　玻璃窗外，忙于自己生活的人们正在为了他们的生活而拼命的工作。我看着电脑右侧的日历，已经是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到了周四了么。

　　“父亲周五回美国，早晨我过来接你。”恒言电话里的声音在不停的回响。过了明天，我真的可以像渡边说的，开始为我的幸福生活而努力了么？我看着办公室外，大家开始纷纷收拾东西下班，我愣住了。明天，会是一切的开始，还是一切的结束呢？

　　睁开眼睛，时间指示在六点半，一夜无梦。我像每一个清晨一样洗脸，刷牙，吃早点。切片吐司和脱脂牛奶，我平静的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意外。喝下一杯清水之后，我走到衣橱前，穿上许阿姨最后一次送我的衣服，可以穿透我灵魂的衣服。我走到镜子前，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笑着打量我的小彤了。

　　电话响起来，我看见是恒言的名字，知道他已经在楼下了。我拿起和恒言的合照，看着小小的我们，我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玻璃，俯下身放在桌子上DV的旁边，然后起身走开，我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DV。又转过头，走到门边穿上鞋子，开门，然后关上。我不知道我没有带上带子的原因，但是我知道，我一会儿就会知道了。

　　下了楼，我仰起脸，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融化了，变成了水珠，模糊了视线。我揉了揉眼睛，看见倚着车子的恒言，他看着我，他终于看着我了，我在他的眼睛里终于又是有生命的生物了，虽然我仍然感觉不到他的眼光里面有感情存在，我侧身上车，微微对他笑了一下。一路上，他没有提到任何的事情，我也没有说一句话。到了机场，我打开车门。第一眼看见了停车场另一面的白色本田。

　　“722……”我一时间呼吸停滞，“渡……边？”

　　“你怎么了？”恒言看见我在发呆，转过头问我。

　　“哦，没什么。”我摇摇头。

　　“那快一点走吧，他在里面等。”恒言面无表情的从我身旁走到我的前面去，一会儿，他回过头。

　　“待会儿不会出状况的，是吧？”我微微愣了一下，想要点一下头，但是他已经转身向前走了。

　　走入候机大厅，那个人，我们的父亲。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他一贯的笑容走过来，我突然之间发现，他，真的老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他走过去，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我脑海中的一个角落里的一处连我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神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在这个决定的支配下，我一边走一边打开手提包，佯装翻找了一下东西，然后叫住恒言，看见他回头，我继续翻找我的手提包，一边翻一边焦急地对他开口。

　　“哦，恒言，我准备带给伯父的一样东西出门着急忘记带过来了……”我自己也感觉语气里面的焦急显得底气不足，我努力调整着呼吸，抬起手腕看看表，说：

　　“现在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你回家帮我拿过来吧。”
　　恒言笑了一下，我看出他的笑意是演給父亲看的，在他的目光里面，我找不到意思笑意，他笑着说：“什么礼物那么重要？没关系的，回头寄过去就好了。”我把钥匙递给他，

　　“去吧，我一定要送的。那份礼物不是你也特别交待过的么？不送怎么行呢？回去拿啦。”我说着便推他。他的眼睛略微波动了一下，探寻的看着我，他知道那是什么了。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接过钥匙回头对父亲笑了一下，

　　“爸，我回去一趟，去去就来。”继而转过头，收敛了笑容，把头靠在我的耳畔，轻轻说，“给他一个让你原谅的机会。”我呆了一下，他说完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松的说，“等我一会儿，很快回来。”然后跑进人群中。直到看见他的背影在人群之中隐没，我这才转过身，缓缓地，向我的，父亲走过去。

　　他笑着说，“看得出来，Joe他很在意你的。”我没有回答，和他一起踱到了落地窗户前，一架刚刚起飞的飞机划过天际。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想，我也不需要多说什么，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幸福，祝福你们。”我看着他历经了沧桑已经被时光刻上了无数皱纹的脸，他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眸。我脑海中浮现着，孩童的我在轻轻扯着他的衣角，他放下报纸，大笑着将我高高地举过头顶，抛起，又接住。大笑着用胡茬蹭着我的脸；他将冰淇淋放在我的手里，然后把我举到他的肩膀上，我坐在他的肩膀上面看着广场上空绽放的漫天烟火……他的话让我的思维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我举起双手，摊开掌心，轻轻地呵了一口气，感觉它们终于有了一丁点儿的温度了，仿佛它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感到安全，给予我站立力量的东西。

　　“有的人说，每一个忧伤的女人叹出的气，就会变成一片雪花，如果她伤心欲绝，那么就会有漫天的大雪，今年的冬天，一定是有很多很痛苦的人吧。”我望着天空，终于，我还是决定亲口告诉他压在我心中二十年的噩梦，我不知道我这样做的结果会是怎样，但是如果它不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会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已经被时间和所有人遗忘的母亲，我无法给予我这么多年的生命一个交待……这样想着，我继续说。

　　“恒言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回来，我，可以讲一个故事吗？”我转过头，对他笑笑。他看着我的眼睛，仿佛想要看穿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了解到，迟疑地点点头。

　　“有一个五岁的女孩，她很爱她的爸爸，她的爸爸去美国留学，对她说，会带很漂亮的生日礼物给她。她就等啊等，最后，她的爸爸回来了，但是又走了。他是回来告诉女孩的妈妈，他不要她们了。女孩的妈妈一直哭，一直哭，抱着女孩在很高很高的摩天大厦的楼梯上一步一步的走，最后终于爬上了天台，那个女孩的妈妈问女孩说，你爱妈妈吗？女孩子点头。她又说，你不会离开妈妈，对吗？孩子又点头，那个母亲就拉着孩子的手站到天台边缘，你知道从几十层的高度望下去是怎样的感觉吗？你知道吗？俯瞰着全世界，可以很清楚的看见死亡，我很怕，真的很怕。那种恐惧甚至比死亡还要可怕。她跳下去了，我甩开了她的手，你知道吗？我甩开了！”说着说着，二十年前的画面又一次清晰的浮现在眼前，那种恐惧感一点点侵袭着我的心脏。我开始无法克制的发抖，泪水泛滥起来。

　　“你还记得妈妈的名字吗？叶知秋。你记得吗？你对我说，因为你时时刻刻都想着她，所以给我起名叫‘念秋’。你记得吗？我想你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吧，或者谢天谢地你还记得我们，但是那已经无所谓，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因为她已经死了，就在我的眼前死了，而且再也不会活过来，或者我也和她一起死掉是你最希望的吧？”我回过头看着他，这些话压在我的心里太久太久，已经被时间酿成了剧毒烈酒，每说一句我都心如刀绞，我不知道我的嘴角为什么会牵动一下，我微笑着看着他，

　　“很抱歉，因为我的存在，可能让你的生活会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安稳吧？不过看起来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了。”

　　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上写满了无法形容的表情，他微微张开的双唇已经失去了颜色。他抖动着双手，努力地扶着栏杆，

　　“你……你……秋……”大厅里面回荡起登机的提示音，

　　“从上海飞往纽约的航班将于10：10起飞，请各位乘客……”他顺着栏杆逐渐滑了下去，突然之间渡边出现在眼前，“蝶，够了！不要再说了！”他大口喘着气。看着我，又看看我的父亲，跑过去扶住他，他左手紧紧地抓着胸口，脸色苍白的可怕，汗珠大颗大颗的落下来。

　　“陈先生，您怎么样，陈先生！”渡边慌忙地询问，一边伸手摸索着父亲身上的口袋，找出一盒药丸，倒出来给他服下，这时恒言出现了，他从人群中发疯似的跑过来，手中拿着那个DV，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手中的DV

　　“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但是在几秒过后，他很快反应过来，颤抖着双手拿起电话拨通了急救中心，然后瘫在父亲的身边开始掐着他的人中，他的脸色苍白的可怕，眼神空洞的没有聚焦，一会儿，他回过头，看着我，一道冰冷的目光霎时之间刺透了我的全身，像是要将我吞噬一般，渡边也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恒言，最后低下头焦急地看着父亲，拿过电话，

　　“喂，您好，请问救护车现在到哪里了？”放下电话，他对恒言说，“救护车来了，扶伯父上车吧！”

　　医护人员跑进大厅，恒言起身，和工作人员一起把他扶上了救护车。我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呆呆愣在原地。没有了一切的想法，身边的人形色匆匆，来来往往，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周身冰冷，牙齿打战。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渡边跑了回来，把西装脱下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上了车。就这么沉默着，一路开到了他的公寓。好像认识他这么长时间，我第一次看见他发慌，还是这样的慌。他紧紧的锁着眉头，长久地一言不发。他放好洗澡水，拿出一套白色睡衣放在沙发上，

　　“洗个澡，然后休息，什么也不要管，一切交给我。”说完，他就穿上西装离开了。重重地关上了门。

　　夜，已经深了，我紧紧地抓着被子，闻着上面属于渡边的淡淡气息，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空洞的一切，泪水滴下来，我闭上眼睛……

　　又是恶梦，睁开眼睛，屋子里面就如同浸了墨一般。我调开床头的灯，渡边仍然没有回来，我蜷起身体，抓着被子裹住自己。等待着，等待着，仿佛我是在眼睁睁地看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窗外微微发亮的时候，我听见了开锁的声音。渡边一脸的倦意，瘫坐在沙发上，我安静地望着他，很久很久，他抬起了疲倦但是依然闪闪发亮的眼睛，

　　“你的父亲，陈先生他……送到医院后被抢救过来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相信我的心里面，是松了一口气的，但是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辨别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瞬间，渡边的话就漫了过来，

　　“但是当医生离开之后，他，你爸爸他，自己拔掉氧气……自杀了……医护人员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寒流转瞬间流变了我的周身。渡边走过来，将一张纸递给我。我的手颤抖的几乎要拿不住那张纸，那上面，是我父亲的字迹，看起来写的时候，一定也是在止不住的颤抖。

　　“秋儿，

　　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地称呼你，可是我想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我真的很想听你再叫一次“爸爸”，但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我真的很后悔，可是时间没有办法再退回去，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理解我当时的想法，为什么要因为拿到一张绿卡，就可以抛弃了你和你妈妈。甚至因为我导师的女儿没有生育能力，答应了我的导师，带走恒言。在知道你妈妈自杀的那一刻，我才真正的从梦中醒来，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但是我了解的太晚了，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可能你会觉得爸爸很懦弱，但是我只能那样懦弱的活下去。

　　对于你，爸爸真的是……我知道，我对你做的事，真的是比残忍还要残忍很多。在你妈妈死后，我联系了孤儿院，后来，在你七岁时收养你的孙阿姨，是我早些年认识的。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家庭，我就拜托她像亲生女儿一样的对待你。我会每月汇款给她，让她好好的把你抚养长大，可是，没有想到她因病早逝，后来我就没有了你的消息。

　　今天的结果，是我一手造成的，你心里一定很苦。是爸爸对不起你和恒言。我的罪，是即使死了也不可以弥补的。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因为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而带着痛苦和仇恨生活。我知道你和恒言的事，是为了报复我才会到现在的地步。这也是我造的孽。但他是你的亲哥哥，我想他会体谅你的心情的。你们两兄妹一定要好好的生活下去，这样，我才可以安心地去向你母亲请罪。不过，我怕是做了太多错事，也是见不到你的母亲了……

　　我不能够奢望你的原谅，只能求主原谅我了。

　　愿主原谅我。

　　你的父亲

　　看完了最后的一句话，我的神智在一瞬间清醒，我失声痛哭起来，

　　“爸，爸……我没有想要害死他，我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有！我录了带子，我说了我想要说的话，他没有看到，我为什么要放在家里，我为什么不让他看，为什么要让恒言回去拿？我只是想要亲口告诉他那些话而已，我没有要他死掉，我不想让他死，我不想啊，我不想！”我拼命的摇着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渡边坐到我的身边，拉过被子将我裹起来，我靠在渡边的怀中，

　　“我不想的，我真的没有想让他死的，真的，你是骗我的渡边，是不是？你是骗我的，我原谅他啊，我再也不任性了，我不要报复了，你说他没有死啊——”渡边抱紧我，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他轻轻说，“我知道，我知道的……”渡边温暖的手不停地擦着我的眼泪，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到干涸。

　　很久很久，第一束晨光从窗户投了进来，落到渡边的身上，柔和的光，让人安心。我抬起眼睛，在渡边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犹豫着游移到他的嘴唇上，他侧过英挺的鼻子，忧伤的睫毛触及我的留海，他放在我后背的手渐渐松开，我感觉我的身体也渐渐失去了重量，慢慢地后倾。手中的信掉落在地上，渡边的右手划过我的发梢，后颈……在触及我衬衫领口第一颗钮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把被子拉到我的颈下，起身。

　　“我不能这样做，蝶，在这个时候……”他走进另外一间卧室，关上了门。我翻过身，看着这个复苏的城市，今天，真的来了……

　　推开渡边的房间，我轻轻蹲下身，这个精致的男人，难道是造物主的偏爱么？如同雕刻出来的脸庞和孩子一样清澈的心灵。我的指尖滑过他的眉心，长久的凝视着他。

　　“谢谢你，渡边。”我轻轻地关上门，走向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