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辞藻铺街

2、她值得最好的

　　唐飞卿做了个梦。

　　那是她三岁那年，朝廷一纸诏书下来，她那迎来了他第三个儿子的爹爹还没从欢喜中回过神，就被调去了京城。京城隔郑阳城千重山。爹爹怀着愧疚之情给弟弟取了“唐思卿”这个名字，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那日，她的娘亲抱着弟弟，另外两位姨娘亦带着她们的儿子站在门前送行。她耳畔边似乎又响起了渐行渐远的马蹄声，眼前又看见了父亲越来越远的背影。

　　“爹爹他什么时候回来？”她问祖父。祖父这一生有五个儿子，没有女儿，待到有她这么一枝独秀，他便是千般宠爱，远远超过其他孙子。

　　“快则两年，慢则五年，重阳就会来接你们。阿卿这样聪慧，等他回来见了你一定会非常喜欢。”祖父点着她的鼻子，笑道。

　　“阿卿要变得更好，教爹爹喜欢！”

　　“我们家的阿卿啊，是最好的。”

　　梦境又换了。

　　只见娘亲摇着摇篮招呼她过去，她指着篮子里熟睡的弟弟对她说：“阿卿，这是你的弟弟，世上最亲的弟弟。你要好好看护他，知道吗？”她上前握住弟弟小小的手，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弟弟就越长越大，会爬了，会跑了，会一遍遍叫她姐姐了。

　　她和他在院子戏耍，捉迷藏。她小心翼翼地在假山后面躲好，瞅着那傻小子如何找她，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腰，举了起来：“飞卿，爹爹回来了。”

　　“爹爹，爹爹！”她被他放落在地，转身一把抱住了他，“我好想你！”她哭了许久，终于想起要招呼思卿来见爹爹，一转身，却发现思卿和院子都消失了。她抬起头想要看清楚爹爹的脸，可是阳光太刺眼，她怎么也看不清。

　　耳边忽然响起了琴音，她皱眉，是谁在弹琴？

　　已是第二日清晨，唐思卿一醒就来看自家的姐姐，听完凤鸣老人弹奏的琴曲，他起身，赞叹道：“难怪阿姐千辛万苦地找您，您的琴技当之无愧是天下第一。请您务必做家姐的师父，我们会把您当作父亲一样对待的。”

　　小家伙的身形挺直，凤鸣透过他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轻拨琴弦，沉吟道：“昨日我听过那你阿姐的琴音，她确实是个可造之材。她年纪轻轻，即使不用我教，日后也会成为郑阳城里琴艺最好的女孩。你们何必冒着危险，千里迢迢来寻我？”

　　“阿姐要的，是世上最好的师父！”他没有半点犹豫地回答。

　　凤鸣笑：“最好的师父？你不觉得她太贪心了吗？”

　　贪心？第一次有人这样说他的阿姐，而这个人是他尊敬的长辈。唐思卿呆愣了几秒，认真地思考起来，之后慢慢地摇了摇头，说：“别人总想要最好的东西，是因为他们贪心。阿姐要，是因为她值得。”

　　“她值得最好的。”他目光坚定，眼中的光几乎要刺穿凤鸣的灵魂。

　　“嗯……”床上唐飞卿的一声低吟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凤鸣收起长琴，出门去为两小娃准备食物。走到院子中，他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屋子里两手相握的姐弟俩，好笑地轻叹道：“倒是姐弟情深呢。”

　　刚刚醒来的唐飞卿到处搜寻着凤鸣老人的身影，她敢肯定，那梦中的琴声就是凤鸣老前辈弹奏的曲子。

　　“凤鸣前辈去做饭了，阿姐，你的手感觉好点了吗？”唐思卿解答了她的疑惑，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被精细地包扎好了。她动动指尖，笑道：“不疼了，只是付出这么点代价，就能见到凤鸣前辈，真是太值得了。思卿，你说是吗？”

　　唐思卿的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凤鸣老人端着食案进来了，唐飞卿赶紧跳下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小女唐飞卿见过凤鸣前辈。”接着双膝跪地，叩首道：“请前辈收我为徒！”她这样，就连思卿也吓了一跳。

　　凤鸣将食案放到桌上：“先吃饭吧，老夫有些饿了。”

　　吃过饭后，唐飞卿满脸期待地望着凤鸣，凤鸣慢慢道：“在师音进京后，老夫已打算归隐山林。若是收你为徒，你日后无法超过师音，岂不是败坏了老夫一世英名？”

　　她眼神一黯，却又不甘心：“您若肯收我为徒，我定会成为您的骄傲。”

　　他说：“我可以收你为徒，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您请说。”

　　凤鸣摸着胡子，将目光投向远方：“我记得，师音那孩子十五岁时，一曲《广陵散》名扬天下。”他将目光投到她脸上：“你能做到吗？”

　　“师父，请受飞卿一拜。”她恭恭敬敬地伏下身，缓慢而坚毅。

　　时间过去的很快，七年不过转眼之间。

　　七年里，发生了许多事。先是师父死了，没多久祖父也逝去了，父亲整整十年未归，唐思卿成了唐府的少主。师父和祖父的接连去世，无疑对唐飞卿造成了很大的打击。那段日子，她以琴音缓解痛苦，脑子里想着的，是师父的嘱托和祖父的厚望。他们一直对她说，飞卿，你若生为男儿身，定当大有作为。飞卿，你是我们的骄傲。飞卿，真可惜，不能一直看着你成长……

　　这年，唐飞卿十五岁，又到了郑阳城五年一次的琴技大赛的日子，距离师父死去也有三年了。听说今年皇帝特意派来已是大司乐的师音公子担任评委，许久未曾出门的唐飞卿决定前往。

　　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琴弦，直到娘亲命人送来崭新的华服，弟弟也已备好了马车，她才将琴交给身边的琴童。穿上华服，走过长长的回廊，离开了她熟悉的地方。

　　自唐飞卿请凤鸣老人出山，她就已经声名远扬，整个郑阳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让不少人都羡慕不已。只是，人们虽知她是凤鸣的徒弟，却没有人能有幸听闻她的琴声，人们对她猜测不断，只盼着有一天她能出来露一手。这下机会来了，本次琴技大赛不仅许久不见的师音公子到临，连唐大小姐都出现了，郑阳城里的人像炸开了锅一样，全都涌向青桐镇。

　　到了琴心馆，宋瑾不由感叹道：“十年前我带你来时，你才到我的腰部，现在你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而这里，却一点儿也没有变。”

　　唐飞卿疑惑：“十年前我曾来过这里？”

　　宋瑾笑：“你那时还小，估计记不清了，我可还都记得清楚呢。你苦苦求着我让我许你学琴，模样可有趣了。”

　　直到走进院子，看见那十二棵盛开着粉红花朵的合欢树，唐飞卿才感觉有些熟悉。看见树下抚琴而坐的那个人时，她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只见巨大的花树下，已非少年的公子一手按着琴弦，一手捻着掉在他衣上的花丝，神情若有所思。他的发被发冠整齐地束起，两条剑眉飞入发鬓，眉毛下是一双线条细长，看起来十分清冷的眼睛。

　　似是察觉到唐飞卿打量他的目光，他抬眸，眼神有些不悦。扫见她琴童手里抱的那把琴时，他眸光微动，她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没有。而另一边，娘亲和弟弟已等她多时，她冲他行了一礼：“唐飞卿见过大司乐。”待他微微颔首，她才带着琴童离去。

　　师音师音，这个在她耳边纠缠了许多年的名字终于有了具体的形象，那双冰冷的眼睛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想起之前她问师父，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大徒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师父叹息，那是个心里只有琴的孩子。他眼中透出深深的担忧：也不知那孩子，一个人在京城过的可好？

　　那一刻，她感到嫉妒。她无比期盼十五岁的到来，她要完成对师父的承诺，创造超越师音的名声，取代他在师父心中的位置。只是后来，师父死了，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遵守对他许下承诺。

　　师父。她仰头望着满树的合欢，在心底呼唤，师父，请您看着我，我将把荣耀带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