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辞藻铺街

1、缘起

　　唐飞卿五岁那年，随娘亲去看了一场大赛。那是盛产青桐的郑阳城每五年就举行一次的盛大的赛事——琴技。

　　初夏明媚的阳光下，院子中十二株合欢树上开满了合欢花，红白相间的花朵在
　　风中微颤，像被神仙轻轻摇动的小扇子。空气中有丝丝甜腻的气味，院中挤满了人，人多，却不喧闹。四周萦绕着一种特殊的暗流，压抑着人们的呼吸。唐飞卿可以感觉到，人们似乎等待着什么。地上有不少吹落的合欢花，她放开娘亲的手，跑去收集地上散落的花，侍女静静跟在她的后面。

　　丝状的花瓣亲吻她的小手，她咯咯地笑着，在发丝间插入二朵，又乐此不疲地捡拾，一朵，两朵……

　　“锵——”突兀的琴声划破了院子的静谧，像一把利剑挥过人们头顶上方，新鲜的空气仿佛自那划破的地方疯狂地涌入。声音起得突兀，一下子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那乐音并未停止，随即变得急切起来，一波波地中空气中荡漾开来。似万马奔腾，千人怒喝，奏出一幅战起的画面。琴音转了几转，变低了，变缓了。人们仿佛置身冬日，看到的是无尽的白雪，了无人烟。他奏的急，人们随他急，他缓下来，人们才终于敢喘气。

　　年幼的唐飞卿瞪大眼睛，呆呆地盯着前方，仿若失了神魂。她感到有什么围绕着自己，但她奋力去看时又什么都看不见。那东西在她的胸口上跳动，敲打，呼喊着要进去，可是她找不到门。她无法让它进来。

　　“阿兰，抱我起来。”她回过神来，捧着花唤阿兰。刚刚太过入神，花被她捂得有些焉了，皆垂着头蜷在她手心里。侍女阿兰抱起她，她嫌看不清，阿兰便将她小心地架到肩上，她这才看到：那棵巨大的花树下，白衣少年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按在琴弦上，结束了最后一个尾音。灿烂的阳光透过树荫细碎地倾洒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环视听众，然后他看到她，有些意外地，又有些友好地冲她笑了笑。

　　侍女阿兰小心地护着她的小主子，她头侧着，挺起腰，双手高举紧护着唐飞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大束大束的花簌簌落下。阿兰疑惑，赶紧将她放下来，见她一脸狂热地望着自己，脸上挂着孩子特有的天真的笑：“阿兰，我要学琴！”

　　对于宋瑾而言，飞卿小儿的无理要求早已不足为怪。她看了眼高台上的少年，黑发白衣，简洁而干净，那清秀的脸上无多表情，只是微微垂眼，注视着面前的五弦琴。他叫师音，众人只知他师从无名谷的凤鸣老前辈，其他一无所知。十五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初出茅庐的稚气，那挺直的腰杆却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凤鸣前辈。这个少年的琴音里蕴含着某种神奇的东西，让人随之澎湃。她看向正在自己脚边闹得欢腾的小儿，温婉地笑了：“学要专，阿卿，你已学了女红，书画，棋艺，诗曲了。”

　　这一点可真地噎住了飞卿，她双手环在胸前，皱着眉，苦苦思索，苦苦思索。忽地，她眉眼大开：“祖父说过，阿卿聪慧，样样能专！”宋瑾看她那副得意的模样，不忍反驳，就答应下来：“我知你向来好胜，既是决意学琴，便要戒骄戒躁，专心致志，莫教他人耻笑了。”郑阳城的人皆重视琴技，不学便罢，若是学了，免不了要遭人评论。

　　名声对于郑阳城的女子是如她们的嫁妆一样重要的东西，好的名声便是她们最好的伴嫁。宋瑾膝下有一儿一女，他们的爹爹三年前去了远离郑阳城的京城任官，她自是要护好这一对儿女。唐飞卿的祖父唯有这一个宝贝孙女，便是将她视为掌上明珠捧着，不知不觉就养成了她事事争强好胜的性子。

　　飞卿骄纵，宋瑾只道她年纪小，想着再养两年，她性子就温顺了，也就不多加管束。她爱学什么，她就让她学；她若是又不愿学了，她也就说她两句，此事就算过去了。

　　此次飞卿说要学琴，宋瑾就为她请了琴师做指导。而这一学就是三年。三年里，宋瑾虽是让唐飞卿学琴，却从来不允许她去参加任何赛事，哪怕仅仅是大家小姐们之间举行的私人活动。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八岁那年，唐飞卿拐着弟弟唐思卿偷偷地去参加了林家三小姐发起的聚会。聚会上，众大家闺秀们自然而然地提出要以琴会友。唐飞卿不知自己的水平到底处于何种水平，但她向来视自己聪敏过人，此番也跃跃欲试了，唐思卿拉都拉不住。

　　琴音一起，四座惊叹。闺秀们皆用团扇微微掩着嘴，露出一副“唐家大小姐怎么会是这样子”的惊讶表情，眉眼间的嘲讽怎么也掩不住。完了，完了。望着姐姐垂得越来越低的脑袋，唐思卿心里焦躁得像是有无数只爪子在挠。

　　“家姐这些年都在学诗，耽误了学琴。”唐思卿急着要为她找回场子，他连连向唐飞卿使眼色，小脸微微泛红，“姐姐你不如作首诗给大家看看。”

　　那之后，唐飞卿信口拈了首诗，由于心不在焉，诗也就一般而已。散会后，她又丢了魂似地，被唐思卿拉着走。

　　走到门前，她脚一顿，却是再也不愿上前一步了。

　　“姐姐。”唐思卿回过头，有些哀求地叫唤了一声。他看见唐飞卿背对阳光，垂着头，脸隐在一片阴影中，晦暗不明。可她的腰依然挺直，一如她固有的骄傲。

　　“思卿，我要换个师父。”她猛然抬头，神情毅然，“你带我去找师音。”唐飞卿永远都不会承认问题在于自己，她的琴艺不好，错自然在她师父，她只需要换个师父就好。而在她印象中，被娘亲提到最多的名字，就是师音。师音啊，似乎是个很厉害的人。唐飞卿想着，背起那个比她人还要高的木琴，携着弟弟去找师音了。

　　恰巧那天，曾一度惊艳了整个郑阳城的师音公子再度震惊了郑阳城，他被皇帝钦点为御用乐师。那一年，师音公子十八岁，偌大的仪仗队中，他坐在高大的马上，所携的唯有那张从不离身的木琴。已不似三年前那般青稚，他目视远方，平静而沉稳，像一只展翅的雄鹰。

　　等到唐飞卿他们赶到时，他们能看见的只有仪仗队远去的背影。

　　失落了许久，唐飞卿回到府上，请娘亲辞去的其他的师父，只留下一个琴师。自那时起，她开始没日没夜地练琴。

　　一年后，唐家大小姐琴艺奇烂的流言应她宴会上一曲《猗兰操》不攻自破。唐飞卿的琴艺突飞猛进，但她还是不满意。

　　“思卿，我想去无名谷找凤鸣前辈，你带我去可好？”

　　“姐姐，你的琴艺已达上品，不出几年，必将登顶鼎，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六岁的唐思卿皱着小眉，已显露出一家之主的气势。自从她开始专攻琴艺，他也飞速成长起来。

　　唐飞卿沉默了，她沉默时的表情就跟那天从林府中出来时一样，晦暗不明。唐思卿有些怕了，这府上就姐姐与他最能说的上话，最能一起玩耍，过去他做错了什么事都是姐姐担着的，他怕他惹得姐姐不高兴，她再也不理他了。

　　于是他赶紧应声：“姐姐你等着，我去叫车夫来。”

　　无名谷距唐府颇远，经验老道的车夫驾车驶了整整半天才到了谷口。他们犯难了，因为没有人知道凤鸣老前辈到底住在山谷哪里，甚至无人敢肯定，他究竟在不在谷中。

　　唐飞卿解落背后的长琴，嘱咐车夫道：“你且绕山谷周边走一圈，然后在中间停半个时辰。”已而，她回头看了唐思卿一眼，叹道：“此行若是见不到凤鸣前辈，只能说明我与他无缘，我也便不再强求了。”

　　马车开始绕着无名谷行驶，唐飞卿沉下心来，盘腿弹奏起她最拿手的曲子。琴音在山谷中荡漾开，像桃花落在潭水上漾开浅浅的波纹。她一奏就是两个时辰，拇指与食指的指尖沁出了血珠，将琴弦染红。唐思卿本是希望凤鸣老人不要出现，此时却只盼望着他快点现身。
　　神好像听到了他心底的呼声。

　　“有趣有趣。”一老人拍手，从树林后走出，“天黑了，你们两小儿不赶紧回家，在这深山老林里弹琴，是要唤来野兽把你们吃掉吗？”

　　车夫这才有些后怕，他惊出一身冷汗，恨不得趁着天黑之前赶紧回去。

　　“前辈，”唐飞卿惊喜地站起来，她有好多话想要跟他说，可是她还没开口，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之前她将心神全都倾注在琴上，此刻早已心血耗尽。

　　老人上前为唐飞卿把了把脉，坐上车，对车夫说:“先去老夫家歇一会儿吧，这女娃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车夫连连点头，在凤鸣老人的指点下驾车到了他家。说来凤鸣老人的住处还真是清贫，两间不知住了多久也不见修葺的小屋，黑黑的瓦上长了青苔，但是里屋还算干净，茶具琴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凤鸣见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说道：“你们今夜先在老夫家暂住一宿，明天一早再回去吧。”唐思卿点头，车夫松了口气，出去照料马车了。唐思卿上前几步，握住床上姐姐的手，一脸担忧，只小声呼唤着：“阿姐，阿姐。”

　　凤鸣瞥见唐飞卿的指尖的血污，皱眉道：“这小娃怎么这么不知爱惜自己，你……对，你叫什么名字？”

　　唐思卿站直身子，回答：“我叫唐思卿，这是家姐唐飞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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