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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罪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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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带林染去了万骨渊,身后的车上载着沉重的棺椁,拉车的是毛驴老马。
莫离蹙着眉似乎有心事,林染也不知说什么,路上格外沉默。一直到了寄宿的客栈,吃过饭食,林染终于忍不住敲响了莫离的房门:“要有什么想不通的,直接说与我听,我兴许也能帮上忙。”
莫离侧身让他进来:“我大概知道花姑娘跟着我的原因了。”
“为什么?”
“九辰宫主大概与我有些渊源。”
“你说直白些。”
莫离喝了口茶:“你觉得九辰宫主是怎样的人?”
林染回忆一下:“接触不多,大概是个刻板的人。怎么了?”
莫离叹出口气:“管家说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
“当真?”林染险些碰翻了茶壶:“花古酿是为此来的?那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莫离侧倒在榻上:“不知道。当年我娘可缺德,扔下八岁的他跟了我爹,换我是他可容忍不了。但你说他也没动静,到底安得什么心?”
“其实……”林染欲言又止:“我觉得不太对劲。”
莫离道:“直说。”
林染组织了下语言:“九辰宫平日的作风和寿宴上大相径庭,而且他与你一点都不像,有没有可能是顶替的?”
莫离坐直:“九辰宫本来就爱神秘,也不是没这可能。”
林染道:“再探一探吧。”
莫离点头:“我已经派出人去了,等我们回去大概就能有消息。”
第二日晌午就到了万骨渊下。
关于万骨渊下的情形,林染先前就有过许多设想,首先想到的是漫山遍野的七夜火,只是不到花季也没什么看头,再想到阑珊宫辉煌的殿宇,不过在剿魔役后大概只剩些残骸,也想过遍地是剿魔役留下的血迹残骸,应该被豺狼野狗叼了个干净。
莫离说:“你别瞎想了,那儿就是个平常地方,一条山沟,一块平地,屋子都被烧了。”
沿着一条光线昏聩的狭长山道走,尽头处是片开阔平地,平地周边几块漆黑焦炭,大概是莫离说的屋子。
剿魔役中摧毁的树木已经腐朽,遍布的蘑菇青苔异常湿滑,莫离边走边采,片刻就兜了满满一衣襟。
穿过茂密的草丛,林染跟着莫离停在披满滕蔓的山壁前,毛驴暂且留在壁下,二人攀入山洞,林染问:“接下来怎么说?”
莫离挽起袖子:“先吃些东西,一会儿去墓地。等把管家葬了,带你去见个人。”
林染接过他递来的铜锅:“哪里有水?”
莫离撩开滕蔓指了个方向:“那儿,顺便把水桶打满,我们兴许要呆个两三天。”
打上水,生起火,林染看着锅里咕咕沸腾的青苔蘑菇汤,很没食欲。
莫离倒是兴致不错,一早拎了勺候在一边,招呼林染:“尝尝,可不错了。”
林染勉为其难抿了一口,评价:“一股土味。”
莫离尝了尝:“没啊,挺好吃的。”
林染又抿了一口,确实是泥土的味道,不过回味鲜美甘甜,倒也不赖。
把车拉到背阴处,林染解了老马的缰绳,让它自己去找舒适在处。一人一柄锄头,在野草覆盖的坟茔间寻到处略宽阔些的地方,大致除了草,奋力挖掘起来。
林染问:“这里是阑珊宫的葬场?”
莫离挽起袖子:“不是,葬场在后山,太远,我就把人埋这儿了。”
“你一人埋的?”
“我和幸存的宫众埋的。”
“你的父母也在这?”
莫离指点着:“当然在。等我找找……应该是那俩,一会儿我把草清掉就看得到了。”
野草的根系缠盘交错,格外难挖,天色渐晚,莫离扔下锄头:“吃饭去,明天再来。”
林染擦擦汗:“洞中柴火不多了。”
莫离指指烧成焦炭的木屋:“那不现成的么。”
林染随他过去,忍不住四处张望:“这是你曾经住的地方吧。”
莫离朝空地扫了一眼:“是啊,挺可恨的地方。”
“只觉得可恨?”
“不然呢?”
“总该有些怀念的。”
“怀念?”莫离冷哼:“不怀恨在心就不错了。”
林染迟疑片刻,还是问;“究竟发生过什么?”
莫离沉默许久:“都是些旧事。”
林染道:“说说吧。”
莫离看看天色:“回去再说。”
用过晚膳已是夜色阑珊,林染又问了一遍,莫离斜眼瞟他:“你那么想知道?”
林染找了个借口:“你那么厉害,我难免好奇。”
莫离挑眉:“这可不是我愿意的。换谁像我小时候一样练,肯定都要强过我。”
林染问:“很严格?”
莫离道:“打都是轻的,动辄不让吃饭睡觉。练轻功就从山崖上跳下去,练剑术就跟豺狼野狗关在一起,练鞭子要在岩石上敲出痕迹,要没敲出来就打,换谁学不好?”
林染问:“你恨他们么?”
“谈不上。”莫离想了想:“当时以为谁都这样,也无可厚非,等知道只有我是这样的时候,也过去了许久,懒得再追究了。”
林染给了他颗松子糖:“莫失也是这么过来的?”
“那哪能。”莫离喀喀嚼:“我当时可羡慕他,有爹有娘不说,练功时一个动作能学四五遍,换作我腿都打残了。不过我认识个哥哥也跟我一样,我还当是莫失与众不同。”
“赤刃大侠?”
“不是赤刃。”莫离顿了顿:“我要带你见的就是他,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替我受过许多过错的人,我此生最对不起的人。”
安葬好管家又清理完坟头杂草已是两天后了,天边泛起的浅赤色中莫离抱着块石板琢磨雕刻。
林染放大音量盖过无比刺耳的“吱吱”声:“一会儿去看那人,我该如何称呼?”
莫离停顿一下:“他不会介意称呼的,你自己掂量就好。”
林染问:“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莫离答得模棱两可:“算是。”
那就要见机行事了。林染又问:“你忽然带着人去看他,他会不会不高兴?”
莫离皱皱鼻子:“大概不会。”
“你拿不准么?”
“以前拿得准,现在过了许久,也该变了。”莫离把石板支起来,拍拍衣上的灰:“走吧。”
莫离本来就不是很会记路的人,现在那么多年没回来,风物也尽数变化了,二人七拐八绕一路走到天黑,林染忍不住问:“还有多久?”
莫离在身边的树上留下痕迹:“本来小半个时辰就能到的,谁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不对了。”
林染叹气:“要么先找地方歇下,别遇上什么猛兽。”
莫离颓然:“也成,回刚刚那湖边吧,我记得附近有山洞。”
林染忍不住怀疑:“你记得?”
莫离瞪他一眼,转身往回走:“绝对有。”
这次莫离当真没记错,湖泊边芳草茂盛处,隐着个方寸大的洞窟。林染燃起火堆,明媚的暖色调在洞中弥漫开来,间或有木头发出细微炸响,更显得夜晚无比静谧。
莫离打了个哈欠,往地上一滚,道了句晚安。
醒来时天色只蒙蒙亮,另一头莫离蜷成一团,乌发散了满地,白衣也染了尘埃。林染轻轻起身,脱了外袍给莫离盖上,悄悄出了洞去。
走了约摸二十丈远,林染轻声唤莫失,莫失揉着眼从一旁的草丛中钻出来,很是慵懒的样子:“扰人清梦可不是好孩子该干的事。”
林染不与他抬杠,只问:“你当真不知道他带我见谁么?”
莫失看看周围:“走到这附近的话,只能是他了。”
林染追问:“谁?”
莫失抱着手臂靠树站着:“不知道名字,部下的儿子,跟哥哥一同练功,帮哥哥抵过一两件过错。为人也算过得去,可惜死得早。”
林染诧异:“死了?”
“早死了。”莫失又打了个哈欠:“爹娘怕哥哥不敢杀人,下了剂猛药。他们俩关在一起,没有吃喝,只有一个人能出来。”
说着又来了兴致,带着水气的透亮眼睛好像要绽出光来:“哥哥穿着白衣进去的,出来时衣上就开出了七夜火,比夕阳更红更灿烂的七夜火,从衣角一路开到衣领上。牢里那人死得痛快,匕首穿了心脏,遍地的,也尽是七夜火。”
林染心里“格楞”一响。
——非常非常好的人,替我受过许多过错的人,我此生最对不起的人。
所谓“对不起”竟是因为这个结局么?
“你想错了。”林染斩钉截铁:“你想错了,莫离绝不会为了自己杀人的。”
莫失冷笑:“你又知道什么?知道怎么为区区部下舍弃放弃一切求来的生命?你别忘了,哥哥之所以带你来,就是为了让你亲眼见证他隐藏的那一面,亲眼,见证哥哥的罪孽。”
罪孽……么。
山洞的方向传来些动静,应该是莫离醒了。莫失留下声怜悯意味的叹息,隐进了树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