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别离》海鬣蜥

91、离别

　　方才莫离与猫儿说了好会儿话，门外那人依旧不焦不躁地静立着，眉眼微垂，一身雪白衣物不染尘埃，右手执着拂尘搭在左手臂弯里，好一副仙风道骨的派头，微抬起头，露出一对比古井还沉寂的眼眸:“掌柜。”
　　虽然相貌很是陌生，气质却无比熟悉，特别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瞳，没有个千八百年的阅历哪能如此波澜不惊。莫离挑眉:“哟，道士这是哪里寻到了还颜丹？”
　　国师道:“掌柜说笑。”
　　莫离问:“有何贵干？”
　　国师道:“应掌柜之邀。”
　　“真给面子。”莫离迎他进店坐下，遣朱砂倒了茶:“你不在宫里干活了？”
　　国师双手接过茶水:“陛下薨了。”
　　莫离手一滑。那么大的事竟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大概是封锁了。莫离不禁坐直了些:“什么时候？”
　　国师道:“两月前。”
　　严格算来，莫离该唤重宣帝一声小叔。虽然莫离不喜欢他行事作风，想起回京路上的交谈，难免还是要叹上一叹。
　　国师拂着茶叶，不发一语。
　　莫离问:“你长住还是短住？”
　　国师道:“长住。”
　　莫离指指院子:“那一会儿你去院里选间屋吧。”
　　国师颔首。莫离指间轻扣桌面，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能活那么久，又能改头换面，还会画符，当真是神仙么？”
　　国师道:“曾是。”
　　莫离有些期冀又有些紧张:“那你可会起死回生的术法？”
　　国师点头:“会。”
　　莫离身子勾了老长过去:“能不能教我？”
　　国师摇头:“不能。”
　　莫离皱皱鼻子:“小气。”
　　国师低头喝茶。
　　莫离出了大堂，朱砂跟了去:“掌柜为何不请国师直接施展法术？”
　　莫离朝管家那屋去:“这么缺德的术法，总不会是平白施展的，要折了他的寿，我却还不上。”
　　到屋门口时正好遇着送药的柏仁，神医笑着朝屋里说着话，转头却是满面颓然。朱砂问:“情况如何？”
　　柏仁揉揉眉心，摇头，很是自责:“若我医术再高些……”
　　莫离低头抿了抿唇:“这个不怪你。”
　　进屋时已换上副轻松神色，管家正同猫儿说着话，见他们进来，靠着床头坐起，抬手打了招呼，看起来精神不错。
　　朱砂拖了椅子坐到旁边，莫离坐在床沿上。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猫儿眼睛一眨，牵起话头:“管家爷爷同我讲掌柜叔叔可厉害了，却不知道掌柜叔叔这一路都干了些什么？”
　　莫离就势讲下去:“这要没个十天半月可说不完。有无名山智擒土匪、大运河还珠鲛人、加高冠册封太子、容王府李代桃僵和五千骑血战沙场，想听哪个？”
　　猫儿扣扣脑门:“管家爷爷选。”
　　管家慈祥笑着:“小少爷从头讲下来吧。”
　　白晨抬着粥碗进来:“我也要听我也要听！”
　　莫离一拍手:“话说那日到了无名山……”

　　讲了不久，猴子李逵闻风而至，猫儿喊来了林染，一大党人挤在小屋子里，格外热闹。
　　“……不知何处架了把钢刀在我脖子上，情况可谓千钧一发。”
　　众人坐直:“喔～”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反手一侧身，当即把那刺客拿下，吓得他跪地哭喊求饶！”
　　众人鼓掌:“哇！”
　　莫离像白晨附身一般，讲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喝干了四壶茶水。傍晚管家乏了，众人才散尽。
　　吃饭时，遍寻不着莫离身影，朱砂给他留了菜，待林染吃完后托他送去。林染轻车熟路上了屋顶，途中故意弄出些动静，莫离果真在那吹风，声音有些哑眼眶有些红，若无其事地回头:“干嘛？”
　　他不愿示弱，林染也就装作没看出来，扬扬手里的食盒:“该吃饭了。”
　　莫离又转回头去，抱着膝盖:“不饿。”
　　林染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下，打开食盒递过去:“迎客居来的厨子，比得上宫里的口味。”
　　莫离扭开头:“不吃。”
　　林染在他背上抚了抚，夹了块肉递到他唇边:“别闹别扭了，张嘴。”
　　莫离抽抽鼻子，终于接过食盒:“我自己来。”
　　林染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无垠的苍穹，声音很轻:“我娘去世后，我就知道了，所有人最终都不会留在我身边，爹是，杨尧是，你也是。也许是别人，也许是我，总有人要离开。”
　　莫离没说话，仰起头，眸中水光盈盈。
　　“我本来非常厌恶这些离开，但想通后就明白了。爹的离开让我遇到是非的大家，杨尧的离开让我尝试接触岳泽，你差点离开时我得到了守护的信念。”
　　莫离问:“你想说有得必有失？”
　　林染摇头:“说实话，即使不知道是非，不认识岳泽，变回爱哭的小鬼，我也想木府好好的。我是想说，这些离开是必然的，无法改变的，但我们能从中汲取到些许安慰，若没有尝试去取得安慰，离开就真的只是离开了。”
　　“我知道。”莫离说，“我知道。但安慰有什么意义？离开就是离开。这世上唯一真心对我的人快离开了，我什么都做不到。”
　　林染问:“你怎知只管家是真心？朱砂柏仁呢？李逵猴子呢？猫儿白晨呢？……我呢？”
　　莫离突兀转过头来，眼中水色潋滟:“只有管家，在知道我做过的所有事后，还会对我笑。”
　　林染长长叹息，把半空的食盒拎到一边，坐得近些揽住莫离单薄的肩:“你都不让我们知道，又怎知我们会因此远离你？”
　　“哈……”莫离头埋在臂弯里惨笑了一声:“一定会的。谁都会的。就算是我也会的。”
　　林染眼神坚定:“至少我不会。”
　　“是么。”莫离起身:“改日带你去见个人。”

　　明月初升，林染问轻手轻脚潜在身后的人:“你知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哎呀，被发现了。”莫失站出来，笑到:“还想吓吓你。”
　　林染重复:“你知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莫失理理衣裳坐下:“我也好奇呢。不过你别担心，等你远离哥哥了，我还是会在。”

　　管家睡得越来越多，醒得越来越少，思维开始混沌，有时会问夫人去了哪，有时同莫离说老爷来看他，在生死线上徘徊了八日，第九日午时忽然清醒过来，容光焕发，把莫离叫到房中，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小少爷保重，老朽去侍奉老爷了。”
　　莫离骇了一跳，没接上话。
　　管家回忆起曾经:“当年老朽驾车载老爷逃出城，屈实只是为报救命之恩，心底还是打鼓的。后来老爷当了武林盟主，老朽不通武艺，也十分憋屈。老爷第一次遇到夫人时夫人正有身孕，偏偏二人一见钟情，折腾了快十年终于成了正果。初见到小少爷时，小少爷就攥了老朽的手指，打那时起，老朽就觉着，之前那么多也总值得。”
　　莫离问:“我娘之前就有过孩子？”
　　管家略回忆了一下:“夫人原先的夫家是九辰宫主，确实有个孩子，不知有没有遗传到夫人的异香。小少爷以为那异香是因食用过七夜火罢？实际是随了夫人的，夫人身上也是异香扑鼻。”
　　莫离不再岔话，管家继续说下去:“老爷将小少爷托付给老朽，老朽诚惶诚恐，生怕照顾不周，好在小少爷懂事，不哭不闹，听话得很，可惜老朽筷子使得不对，害得小少爷也改不过来了。”
　　莫离握着管家的手:“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管家和蔼笑着，眼神释然:“老朽此生，已无憾了。”
　　莫离攥得紧了些。
　　管家唤:“小少爷。”
　　莫离应:“嗯。”
　　管家又唤:“小少爷。”
　　莫离又应:“嗯。”
　　管家再唤:“小少爷。”
　　莫离再应:“嗯。”
　　之后就了无声息了。
　　直到掌灯时分，莫离才从昏暗的屋中出来，似乎异常疲惫，哑声道:“管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