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别离》海鬣蜥

93、远安

　　林染唤了一声:“在这里。”
　　莫离闻声赶到:“你走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林染摸摸鼻子:“我看你睡得熟，就没打扰。”
　　莫离没有怀疑，只瞪他一眼:“去湖里捉两条鱼来，算是将功补过。”
　　林染跟着他朝湖的方向走:“不是直接去见那人么？”
　　“他又不管饭。”莫离侧身回答，回头又低声加了句:“而且要你气跑了，我不得自己抓鱼了。”
　　林染没听清，快走两步赶上他:“什么？”
　　莫离神色如常:“我说，湖挺深，你抓鱼时小心点。”
　　林染点头:“我会注意，你先去生火罢。”
　　湖中的鱼都格外小，好在刺也不多，勉强填了肚子，莫离又领着林染转进了树林里，可惜还是像昨天一样，兜来转去一上午都找不对地方。
　　第三次绕过同一棵树后，林染打着如厕的幌子，找莫失问明了路，回来后指着正确方向道:“我们往这儿走走看吧”
　　莫离有些懊恼地抓抓头:“也成。”
　　这才终于找到了。

　　眼前是个苔痕斑驳的石门，两边的石狮子是机关，因为年代有些久远，费了好大劲才终于开启，露出了隐藏的石阶。拾级而下，是间空旷的石室，石室中空气滞郁，带着泥土湿腥的气味和些许说不上来的古怪气息，令人作呕。石室正中是个巨大铁笼，里面一片漆黑。
　　莫离点亮石壁上的烛台，室内明亮起来的刹那，林染不禁倒抽了口气，呛得不住咳嗽，指着笼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这是、这……”
　　莫离拍拍他的背，指向角落里:“那个就是他。”
　　林染向莫离指的方向看去，还是没有认出来。
　　按目前的情形来看，能认出来才奇怪。
　　整个笼子里，密密麻麻堆叠着骸骨，看身量大概都是十岁左右，以一种无比绝望的姿势探向笼外，空落落的眼眶仿佛还在述说恐惧和无助。他们身下是近半寸厚的干涸血痂。
　　莫离在笼门口站了半晌，抬了脚又收回去，摇头叹:“当年我就这么踩着他们的尸体出来的，现在却不敢踩着他们的骸骨进去，你说可笑不可笑？”
　　林染定下神:“先将他们救出来吧。”
　　莫离蹲下身轻触了下面前的小骷髅头:“都这样了，谈什么救不救。”
　　“你知道地缚灵么？”林染问，“一定有人一直在等着，想要离开。”
　　莫离小心翼翼搂起小骨头架子，却还是咯啦啦散了一地，莫离看着手中半截腐朽衣物:“来不及了。”
　　林染过来帮忙:“总要试试。”
　　整理时林染问道:“你为什么带我来？”
　　莫离蹲着身，看不出表情:“那天提起我的罪孽，我忽然想起他来，就想来看看他，又不想一个人来，才拉上你的。”
　　林染问:“究竟发生过什么？”
　　莫离摇头:“我对不起他。”
　　林染迟疑着问:“你……杀了他？”
　　莫离叹气:“我谁都没杀。”
　　正因为谁都没杀，才成了心结。

　　那是个夏天，莫离满了十岁，常栖云无比威严地站在他面前，看的却是远方的山岚:“是时候让你杀人了。”
　　“哦。”莫离无动于衷地窝在树阴里:“谁？”
　　“远安。”
　　莫离瞪大眼睛:“谁？”
　　常栖云重复:“远安。”
　　莫离站起来:“不。”
　　常栖云淡淡叙述:“不要忤逆我。”
　　“哦？”莫离抱着手臂:“不然呢？”
　　常栖云转身离开:“明天会有人去接你。”
　　“嘿，爹。”莫离带着嘲讽的语气:“你从来不正眼看我，是因为我入不得你的眼么？”
　　常栖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莫离跑到他正面，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质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杀死我？”
　　常栖云脚步都未停，与莫离擦肩而过。
　　第二天早上，莫离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塞了把匕首扔进石室的笼子里，片刻后远安也被扔进来，常栖云逆光站在门口，声音里不带情感:“你们只有一人能活着出去。”
　　关门带起的风让烛火晃了晃，莫离和远安眼对眼看了片刻，莫离道:“对不起。”
　　远安摸摸莫离的头:“又不是你的错。”
　　莫离问:“怎么办？”
　　远安笑得温柔:“再等等看。”
　　断水绝粮，不知过了多久，莫离蜷缩在角落里，意识开始模糊，远安比他稍好些，似乎下定了决心，取走莫离手中的匕首，划开自己的手腕，哺了他一口鲜血。
　　后来终于送来些水和食物，二人顾不上许多，狼吞虎咽。
　　吃饱喝足，厄运真正降临。
　　第三个，第四个。牢笼里来了更多孩子。
　　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恐惧，本能面前无所谓什么道德良知，一场自相残杀理所当然的发生。
　　弱者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强者吞噬着他们的血肉而战斗。
　　远安一直挡着莫离面前，告诉他不用怕。
　　最后剩下他们两人，莫离说:“杀死我。”
　　被烛光镀上暗红色的匕首在空中划过耀眼的弧线，定格了远安的微笑。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别，你别死，我们要一起离开万骨渊，我们约好了的……”莫离手足无措，徒劳地试图堵住远安不断渗血的伤口:“我们约好了的……”
　　远安摸了摸莫离的头:“对不起。”
　　莫离除了满身的鲜血，什么都没有留住。
　　为什么你要道歉？
　　为什么不责备我？
　　为什么不杀死我？
　　明明是我的错。
　　为什么我没有在你之前杀死我自己？
　　温柔强大的人是你，自私懦弱的我却夺走了一切，我又怎么能装作若无其事。
　　离开昏暗的地下，突如其来的阳光像是要焚毁五脏六腑。痛彻心扉。
　　管家呼唤的声音忽近忽远，听不真切，常栖云的身影若隐若现，看不清晰。脚下步伐虚浮，莫离慢慢挪到常栖云面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为什么让我杀的人不是你？”
　　常栖云伸手过来，莫离一把挥开他，却因用力过猛，一时天旋地转，栽倒下去。
　　再次见到常栖云就是在剿魔役上，心中的怨怼愤懑都没来得及表达，他就死了。
　　战得英勇死得悲壮，莫离刨尽了万骨渊下如山的尸首，都没找见他的左手，只好胡乱找了条手来顶替着，也不知像不像。不像也无妨，毕竟人生一世，本来就是顶替过来的。没有金杯银杯就找陶杯瓷杯顶替，找不到良驹就用毛驴来顶替，远安死了，就再找个人顶替，这么一件件顶替下来，日子久了，还以为什么都不曾失去过。

　　林染问:“你觉得我们会因为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就离你而去？”
　　莫离反问:“不会么？”
　　林染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不会责怪你。”
　　“你找错重点了。”莫离挑眉:“重点在于:你们，是我找来顶替的，顶替家人，顶替朋友，顶替远安。就算是代替品，你们也愿像现在这样真心诚意的相处？”
　　林染问:“我是顶替谁的？”
　　莫离诚实道:“林曦。”
　　“你同爹相处与同我相处是一样的么？”
　　“不一样。”
　　“那就是了。我根本顶替不了他，你却当我顶替了，因为只要我在，你就不那么怀念他了。慰藉与顶替不一样的，在得到慰藉时你看到的是我们本身。”
　　莫离沉默了许久，缓缓道:“远安才是该活下来的人，若夺走了他生命的我若无其事的活着，怎么对得起他。”
　　“所以你就自顾自背负着所谓的罪孽么？”林染质问:“这就是他放弃生命想换来的么？”
　　莫离有些惊异地看着林染:“换以前你都气跑了。”
　　林染皱了眉:“你别转移话题，这心结得解开。”
　　“顺其自然吧。”莫离把远安的脑袋抱在怀里:“我想把他带回去，埋在你爹那边。”
　　“带吧。”林染长叹口气:“你就是不想听我劝。”
　　“不稀得你劝的。”莫离抬手朝他脑后来了一下:“你这少年老成的调调跟你爹一模一样。”
　　林染躲开，反手捉住他的手搓了搓:“你很冷么？”
　　莫离抽了:“还好。”
　　林染脱了外袍给他穿上，握了他的手来暖着。
　　莫离空出的手扯扯快触地的衣角，颇多怨念:“你说你吃什么长那么高？”
　　林染微低头看他:“岳泽与我一般高，该问你吃什么都不长个儿。”
　　“嘁。”莫离效仿吃不着葡萄的狐狸:“长那么高有什么用。”
　　林染没忍住笑意:“至少你拍我脑袋得踮脚了。”
　　莫离鼓了他一会儿，自己也觉着可笑，微低头勾起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