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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余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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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研镇上空的乌云消散得如它到来时那样突然,一夕之间,小镇又恢复从前热闹和乐的模样。禹王还未查到凶手,因而西研的传说还在小镇流传。有人说西研把那些新婚夫妇的魂魄放回来,是因为她被道行高深的除妖师收走了,有人说,是因为她被那些年轻人的情比金坚打动了,有人说,是因为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情郎……
话本儿印了又印,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众说纷纭,离不开“情”之一字。百般唏嘘,事实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
归福客栈二楼,聚了一群人边嗑瓜子花生边听说书先生讲故事,跑堂小二挂着汗巾来来回回端茶送水。
靠街边的雕花窗子大开着,阳光洋洋洒洒投到靠着座椅半阖眼睑小憩的姑娘身上,她身边的白衣公子微微侧身,抬起衣袖遮住晒在她面上的光线。他脚边的那只大狗似看得懂他们的动作一般,悻悻别开眼,埋头到蓬松的尾巴下。六六嗑着瓜子,努力聚精会神听说书。
临近午时,街上行人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多了起来,神色匆匆。
离衡凝神,只听到些没头没尾的对话。
“快,快点,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你说……禹王殿下真的找到凶手了吗?”
……
“不是说这是鬼魂所为?”
“哎呀,坊间流言你也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凶手?赶不上什么?鬼魂……他轻轻拍了拍身边女子的肩膀:“阿宁,醒醒……”
她拢了拢秀眉,缓缓睁开眼:“怎么?那老头说到有趣的地方了?”这个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无聊得很,暖阳照在身上的感觉又极好,她干脆睡一会,叮嘱离衡等说到精彩的地方时再叫醒她。
“这位先生讲故事的功力估计也就这样了,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她侧头看他:“什么有趣的事?”
离衡掀了掀唇:“林玄郢正准备升堂提审谋害西研镇百姓的凶手。”
做那些事的人,不是西研吗?西研已经化为她魂魄的一部分,那林玄郢审的是谁?唐碧宁一头雾水。心中渐渐升起一个念头……
“难道……他为了结案,找了替罪羔羊?”她对林玄郢不甚了解,却觉得他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才对。
离衡不置可否,起身解开拴在桌脚圈着阿炎脖子的绳索:“走吧,去看看。”
县衙朱红大门敞开着,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唐碧宁和挤不进去的一群人一起踮着脚伸长脖子试图在间隙中看看里边的情况。看她着实辛苦,离衡弯腰手臂一捞,一放,唐碧宁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坐在他的臂弯上了。他右手搭在她的腰上稳住她的身子,抬头问她:“看到了吗?”
他个子本就高大挺拔,如今她坐在他的手臂上,县衙里的情景自然一览无余,只是……只是她没想到他竟然一声不吭就在人群中把她抱起来,还用这种抱孩子的姿势……堂中还未开审,围观的人注意力四散,她已经没有勇气去看周围人和六六的表情了……
她攥着他袖子低声道:“放我下去!”
“不是想看?”
她双颊微红,眼神有些羞恼:“少废话!”她就不信以他的细致会不明白她的意思,他分明就是想看她的笑话!她暗暗拧了他一把,“快点,放我下来!”
离衡挑了挑眉,握着她的腰将她放下。
双脚重新站在实地上,聚集在身上的数道异样视线依旧无法忽视,她心一横,瞪着眼睛恶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本小姐就把你们眼珠子都挖出来!”
小姑娘身形娇小,气势却十足,看热闹的一群人顿时“刷”地收回视线,没事人一样。六六嘴角的笑就是想掩也掩不住,她最是清楚自家小姐的脾性和习惯,看出小姐此时心中一定羞极了,面上却要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唬人……自从认识了离衡先生,小姐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堂上,一个小厮小跑着凑到县令耳边说了什么,县令朝坐在上首的林玄郢微微颔首,他意会,将目光转向围在堂外的百姓,醒木一拍,正色道:“带人犯!”
挤满了人的衙门顿时鸦雀无声。两个蓝衣带刀捕快押着一个年轻男子上堂,一扔,那年轻人便跪在桌案正前方,头顶便是一块写着“明镜高悬”的黑底金字牌匾。他两手交叠,俯首叩头:“草民苏七,拜见王爷。”
唐碧宁一愣,这声音……
离衡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看来有必要进去瞧一瞧了。”
她回头:“你有办法?”照今天这个情形,估计西研镇上九成的百姓都来了,他们被堵在人群中连动一动都困难。
离衡松开牵着阿炎的狗绳,踹了他一脚:“狗剩,看你的了。”
阿炎慢吞吞站起来,敢怒不敢言。怒气化为一阵狂吠,一边叫一边往前冲,面目狰狞,宛如一只脱缰的疯狗,将站在前方的人都吓了一跳,生生给他杀出一条路。
离衡拉着唐碧宁一脸歉意地往前走,直到握住阿炎的狗绳,将牵着的姑娘往前一拉,便站着不动了。唐碧宁回头看看已经被淹没在人群里的六六,对离衡肃然起敬。
他们在人群中的动静不大不小,足以引起堂上几个人的注意。苏尘容回头,目光在不远处的唐碧宁脸上停留一瞬。林玄郢自动忽略站在唐碧宁身后那个男人,想着今天一定要办好这桩案子,让阿宁见识见识他认真做事的样子。
唐碧宁压根没注意到林玄郢,紧紧盯着苏尘容,她不明白他现身公堂到底想干什么。
林玄郢又拍了拍醒木,公堂恢复安静。
“何方人士?”
“西研镇城西苏家。”
林玄郢皱了皱眉,查案期间他几乎翻遍了卷宗,跑遍了西研镇,对西研镇的基本情况了如指掌。城西确实有户苏姓人家,可那户家中只住着一对老人和一个小姑娘……他眉宇间隐着怒气:“公堂之上,岂由你胡言乱语!还不从实招来!”
他又俯首磕了磕,背脊笔直:“苏七确是西研镇城西苏家后人,却不是如今苏老家,而是……苏尘容苏生家。”
此言一出,堂上一阵哗然。这件案子之前便传出是李西研的魂魄作怪,如今又扯上苏尘容,让人不得不兴奋。有知情人脱口而出:“苏生一生未娶,寿终正寝之后,苏家便绝了后,哪里冒出你这么个后人?”
林玄郢沉声道:“肃静!”待众人安静下来,他盯着苏尘容道,“所言属实?”
“是,王爷。草民同祖父并无血缘关系,先父只是祖父养子,自小便离开了西研镇,故而与镇上百姓并不熟悉。若王爷仍有疑虑,一查宗谱便知。”
林玄郢沉吟,招来一人前去查看苏家宗谱。手下人得令匆匆离开,他继续审问:“昨日你前来击鼓,道你就是此前新婚夜作案的主犯,是否属实?”
苏尘容答:“是,王爷。”
“是否有共犯?”
“无。”
唐碧宁指尖颤了颤,原来,他是来替西研认罪的。
“所祸几户人家?”
苏尘容眉头都不皱一下:“共十二户,分别为城中王家、陆家、严家,城东李家,城西于家……”他一个个数来,没有一点差错,仿佛烂熟于心。
唐碧宁忍不住想上去拦住他,离衡握住她的手臂,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她咬了咬唇:“我不能看着他无辜受罪。”她答应过西研,要帮她好好看着他,不让他做傻事的。
离衡望着女孩头顶的发旋,叹息道:“这是他唯一能为西研做的事情了。”李西研不会再回来,他除了为她收拾烂摊子,再找不到任何与她相关。
唐碧宁明白过来,身子一僵。
派去查宗谱的捕头已经回来,耳语告诉林玄郢确有此人。他拧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审问至此,他已经基本可以断定凶手就是此人。
“既如此,事实究竟如何,一五一十道来。”
“是。”他直起腰背,“月前,草民偶然配成一种药,无色无味,只需服下指尖一点,便能使人呈假死之状,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脉搏,看起来,与死人无异。新婚之夜,我随宾客潜入府中,待众人散后,燃了药粉撒到新房中,第二天,便是诸位看到的模样。之后,为了转移注意力,我特意散布了……西研索魂的谣言。”
这也说明了为何那些受害者身上没有一丝伤痕,只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伤人,不谋财,到头来,又自发解了毒,实在让人费解。
苏尘容笑起来:“想做便做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看着那么多人被我玩弄于股掌,难道不是一件快事?”
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唐碧宁莫名觉得有些奇怪,这样的话……更像是西研能说出来的。记得初遇西研时,她也问过西研为何要这么做,她笑得天真无邪,说“因为好玩”。究竟是因为好玩,还是意识到自己气数将尽,做最后的挣扎呢?西研。
事已至此,基本上可以结案了。师爷根据他的供述拟好供词,放到他面前,给他签字画押。林玄郢拍了一下醒木,道:“天地为鉴,今犯人苏七对己罪供认不讳,天理昭昭,念其尚未伤人,且乏物证,暂且将其收押,听候发落!”
苏尘容摁下指印,两个捕快上前用镣铐锁住他的双手双脚,押着他往牢房走。他步伐从容,姿态依然如芝兰玉树,若不是那让人无法忽视的镣铐碰撞声,真让人难以将他同“犯人”二字联系在一起。
他从唐碧宁面前走过,没有看她一眼,脚步没有一丝停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周身依旧萦绕着说不清的惆怅。可她分明感觉到,他眉宇间的戾气散了不少,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又或者,将什么融入了自己的身体里、骨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