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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长安棋局,有妇啼鸣(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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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裴氏八百年间入庙堂者不下千人,名卿拜相代代不绝。今朝宰相裴淳即出此门,与博陵崔浩共领尚书仆射。代王以亲王身虚领尚书令,所以他二人实为众臣之首。
裴氏真正的祖庙位于祖籍闻喜,而裴氏于长安的家庙,实乃为长安一带的裴氏族人遥祭祖先而另设。
然即便如此,每年新春皇帝依然会赏赐裴氏祭品,以示看重。
以裴氏之势,他们的家庙自然位于城中,居于繁华之地。
丁阮氏在裴氏家庙中的后厢房,已居月余。自她进入这地方以后,被看管极严。即便再后知后觉,她也能意识到眼下与身居牢笼无异了。
“夫人,茶凉了。”小安轻步而入,柔声细语地说道。
这个小安就是裴氏派来贴身伺候她……或者说监管她的婢子。
“哎呀!”换茶盏的时候,小安不慎泼到了她身上。
丁阮氏连忙站起来抖了抖衣服。
这丫头平时干活利索,今天不知为何笨拙起来。
小安凑近她,却没有为她擦拭衣裳。手忙脚乱中,丁阮氏听到小安在她耳畔悄声道,“丁夫人,宁儿在毫州安然无恙。”
丁夫人瞳孔骤然睁大。
宁儿是她的儿子,是她和丁立唯一的骨肉。
她将孩子托付给了毫州的故人,这才敢孤身来此。
丁阮氏原本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她本为娼儿,自幼被生身父母卖去了那种地方。夫君丁立不嫌弃她,还把她从那虎狼窝里赎出来,她才得以活得像个人。
夫君对她有再造之恩。夫妻恩情,于她远大于父母生恩。
毫州的故人不是她的什么亲人,也是和她一样出自那不干净的地方。昔日要好的姐妹靠自己挣钱赎了身,独自去了毫州那陌生之地重生。
因而丁阮氏才把孩子托付给了她。丁阮氏和对方约好了,若是她能活着回去,两人就一起抚养孩子长大。若是自己不能活着回到孩子身边,就让老姐妹收为养子。
这件事,没有别的人知晓。若不是她主动投靠裴氏,也根本没有人能找到她。
出身烟花之地的她们,就像地底肮脏的老鼠,最知道如何藏身保命。
只是,小安是怎么知道宁儿在毫州的?
难道,宁儿也落入了裴氏手中?
思及此,丁阮氏心中的恐惧越盛。
“你想与我说什么?”丁阮氏没有傻到自暴,说不定对方是在诈她。
“夫人不要慌张,裴氏并不知晓。”面前的小安露出古怪的笑意,“我也并非小安。”
来人说完话,轻轻撕开了下颚的面皮,又小心贴了回去。
丁阮氏在花坊什么三教九流没见过,她自然知道对方这是贴了人.皮.面.具伪装成小安。
她稳住了心神,“你是何人,有何目的?”
“顾氏的仇人。”韩江雪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意。
韩江雪递给对方一本册子,“夫人,这是我送您的见面礼。”
丁阮氏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才接过来翻了翻。
待看清册子内的东西,她抬头诧异地看向韩江雪。
“可否助夫人一臂之力?”韩江雪幽幽一笑。
“若被顾氏查到出处,你可小命不保。”丁阮氏心神颤动,“你竟敢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我。”
“我只想借夫人的手,报仇雪恨。”
韩江雪可没有那么傻。红怜她们在云裳绣坊中整理好账册后,她就让她们搞了一出绣坊遭“入室盗窃”的好戏。
绣坊中除了值钱的布匹绣品被偷,存于箱中的珠宝、账册也一并丢失。当时,她们还特地让顾氏女眷知晓了此事。
顾氏一点也没在意,兴许还暗自窃喜绣坊没了凭证。
既然早丢了,那如今被人整理成账册,又与她们有什么相干?
丁阮氏紧紧盯着韩江雪的眼睛,仿佛想透过她的肉身,看穿她的魂魄。
半晌,丁阮氏透过门缝看了眼远处的护卫,才回身问道,“你可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韩江雪眼中透着满意的神色,淡淡一笑,“当然。”
“只是夫人……”韩江雪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令夫君对顾氏忠心耿耿,不惜以死护主。你与顾氏为敌,难道不担心有违其志?”
丁夫人嗤之以鼻,“弱小就应该被牺牲吗?替罪不是因为忠心,而是承受不了拒绝的代价。”
韩江雪缓缓放下茶盏,抬眸看向丁夫人的眼神亮得惊人。
丁阮氏给了她太大的惊喜。她早该想到的,一个敢孤身投靠裴氏、来京复仇的寡妇,怎会是等闲女子?
“只是,我凭什么信你?”丁阮氏依然在试探她。
韩江雪喜欢和聪明人讲话,她不介意多聊几句。
“夫人,您是聪明人。”韩江雪眸中如含着一湾水潭,煽动着盈盈波光,“裴氏若真的有心和顾氏过不去,为免发生变故,必然尽早让夫人您出面。可过了这许久,裴氏只一味藏匿您,那就意味着他们与顾氏乃一丘之貉。”
“裴氏不会永远与顾氏和睦。”丁阮氏目光沉了沉,“姑娘也不见得与我一条心。”
韩江雪真是越来越喜欢她了。此妇聪明,且谨慎。
“夫人,于小利而言,顾裴二女之争难免。因而裴氏会留着您,以便将来有拿捏顾氏的筹码。”韩江雪用一种漫不经心语气叹道,“可惜的是,当前她们有更大的共同利益。只有代王地位稳固,顾裴两氏才富贵得保。”
丁阮氏犹不死心,“我大可以投靠燕王。”
韩江雪仿佛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掩嘴轻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韩江雪站起身,缓步走到丁阮氏身旁,慢慢凑近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冷笑道,“燕王?若不是他不敢与代王翻脸,若非他二人不敢打破平衡,你家夫君又怎会牺牲?”
代、燕二王暂时都不会对彼此出手了。至少目前,他们都没有扳倒对方的把握……足够的把握。
燕王作为三公之一的大司马,手握天下兵马或半,同时坐拥天策府,自置官属,俨然一个小朝廷。代王领大司空、尚书令、京兆牧之职,号令百官、守卫京都,又有京都卫尉及顾氏所属兵力。
以目前的局势看,燕王之威更盛,但代王也不容小觑,故而双方暂都按兵不动。
剩下的势力在老皇帝手中,皇帝选择谁,谁就是赢家。皇帝没有表态,两人也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特别在代王贸然出手刺杀燕王后,若不平息事端,两方势力一触即发。
如今,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夫人若非知晓此中道理,当初又何必携子出逃?”韩江雪缓步转身,走到门边伸出手想要推开门。
“等等!”
韩江雪嘴角勾起一个得逞的笑意。
“你要如何救我出去?”
韩江雪没有挪动半步,只微微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把我给你的册子交给裴氏,告诉他们这就是你手里的东西。”
傻子才会短兵相接,以身犯险,入室抢人。
既然要救人,就要裴氏自己把人放走才是。
……
小安午间躲懒,本想回屋里小憩片刻,谁知她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见那妇人没有来打搅自己,小安倒也心安理得。
原本主人家拨了她和一个婆子来伺候,一开始还嘱咐她们好好待客。可没多久,主人家就把这妇人抛到脑后了。最近就连那婆子都不遣来伺候了,只留下了她。
布置好晚饭,小安刚要走,丁家妇把她叫住了。
“劳烦姑娘帮我传话。”丁阮氏柔声细语,客客气气地,“就说我有要紧的物件,想给你家郎君过目。”
小安愣了愣,嘴角僵硬地抽了抽,过了片刻才迟钝地点了点头。
裴项第二日一下朝,在去公署办公路上,着家丁悄悄拐到了家庙。
丁家妇一见到他,哀涕着下跪,“求大人为民做主。”
顾峦早已上禀代王,那丁立本是顾家子的心腹,为他们办事的时候,手里难免留了不少东西。
此前仆从把家庙里里外外搜了个干净,都没能找出半点东西,只能把人好好养着。
这女人今日遣人请他来,必是耐不住要把东西交出来了。
裴项自然不能让这些东西流出去。顾氏是代王的臂膀,一旦出事,那他们必遭重创。
想到这里,裴项额上冒了点冷汗。
“夫人有什么要紧的事,着急见我?”裴项和蔼地笑着,想要把她扶起来。
但丁阮氏反抓住了他的双臂,半跪在地上哭起来,“大人,顾氏贪了军饷。”
裴项心漏了一拍,眼睛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生怕方才丁妇的话被人听了去。
“夫人可有铁证?”裴项弯着腰,顺从地任由对方拉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一本账册。”丁阮氏颤声道。
裴项闻言松手,对方猝不及防跌坐在地。
顾峦居然这样不小心,贪点银子还被人记了下来。若是拿去对账,根本经不起查。
幸好……幸好……
裴项缓了缓,笑容愈发和蔼,“账本可在?”他眼中的灼热,出卖了他。
丁阮氏泪湿脸颊,慌里慌张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账册,跪在地上恭敬地奉上。
裴项接过来,快步走到桌子边坐下,认真翻看起来。
他神色凝重地翻了很久,待看了大半后,神色渐渐松弛下来。
只是一些采买衣服布料的凭证,只能说明顾氏作风奢靡而已。至于钱财之事,只要没有凭证,谁又能说这钱不干净?
“可还有别的?”裴项出于谨慎,追问道。
“没有别的了。”丁阮氏一脸的老实相,“大人,顾氏必是偷了军中的银钱,才买得起这么多华服!”
“夫人误会了。哪家的官眷不爱华裳锦袍?顾氏还是养得起自己的女人的。”
裴项随手把账本丢在了桌子上,一身轻松地回去办公了。可笑他先前如临大敌,把此妇当宝贝供着,竟以为奇货可居。想想真是好笑……
韩江雪之所以让丁阮氏把她带来的册子交给裴氏,是因为韩江雪早料到,若裴氏发现丁阮氏手里的东西没有价值,自然也就没有留客的必要了。
过了几日,丁阮氏自觉对裴氏无用,于是自请离去。
裴氏果然没有劝留,由着她去了。
丁阮氏只得在城里的一家客栈暂时落脚。
客栈伙计领她到后院一间偏僻的小屋,她推门进屋放下包袱,身后传来一个女音,“恭喜夫人,得还自由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