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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长安棋局,有妇啼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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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春风花满枝,天涯芳草绿成丝;燕子飞来语花香,风摇红浪波如伞。花狂瓣落风雨骤,簪花咏曲奔渡忙;扁舟载客归来晚,斜倚阑干看月环。
这是小韩氏的成名之作——《雨红香》。写这首诗时,小韩氏约莫十二三岁,彼时玄昊禹十七八岁左右。
那年春日里,少女去踏青,郊外山坡上桃花开满了枝头,大地绿草如茵,燕子落在桃花枝头久留,似乎都忍不住赞扬花的香气。
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刮得花枝摇颤。
花瓣漫天飞舞,伴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淋湿了小小少女的春衫。花瓣落在她发梢,风雨打在她脸上,可她却忙着遮住脸笑闹。
彼时,玄昊禹在那桃花林里,被大雨泼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女孩无意间看到了他落汤鸡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远处少女欢畅的笑声,伴着雨声,焕发了春日的生机。
蓦地,天空响起一道惊雷,女孩笑哈哈地惊叫了一声。玄昊禹不由跟着笑了……
女孩听到他的笑声,误以为他是在嘲笑她,“哼”了一声。
他一边拭去脸上的雨水,一边费劲地睁开眼睛,拨开花的枝丫,朝着女孩的方向前行。
就在他准备走近她时,雨中的女孩嬉笑着折下一枝花,将其中一朵摘下别在发髻。
玄昊禹隐隐听见她哼着小曲儿,“下雨了,打雷了,落汤鸡他,全湿了……”
她哼着哼着,忽然跑动起来。
玄昊禹急忙追着她跑,在她身后追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少女一边喊着回应,一边在大雨中跑上了渡船。
从此他爱上了暴雨天,缠缠绵绵的细雨令人困倦,唯有痛痛快快的一场暴雨才叫人心情畅快。
后来,韩太傅的小女儿写了一首《雨红香》,在长安城流传开来。
玄昊禹读了诗,明白是她,也知道了女孩的闺名——韩江雪。
诗嘛,自然比不上那些诗坛大家高明,最难得的是那种小女儿的意趣。
女孩儿的天真烂漫,活泼爽朗,在雨中欢笑、歌唱、奔跑。每当玄昊禹回想起女孩的模样,总是忍不住微笑。
时值母后着礼部给他选妃,礼部依照惯例给百官发“举言令”,命百官自举家中年十四至十七岁的嫡女及妹、侄、孙待选五皇子妃。
名单呈上来,小韩氏不在此列,玄昊禹心有不甘,闹到母后跟前,要她命礼部把小韩氏算进去。母后却斥责他狂浪,十二岁的小女孩也惦记。
玄昊禹这才知道,身量修长,看起来十三四岁的韩江雪,竟还是十二岁的女童。
他只好闹着暂不娶妻,但皇家旨意已下,百家待选,不容回头。
当年桃花林里的女孩,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少年,一度为她倾心。
因为,她早已投进滔滔江水,再难复还。
玄昊禹从往事中回神,不由叹了口气。
云轻烟,真的长得像韩江雪吗?他两次为之心动的女子,竟然是相似的两个人吗?
韩江雪,云轻烟……玄昊禹脑子里刺了一下。
“我容颜已毁,无颜让你一见。”
云轻烟说过的这句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当年韩江雪在韩府大火中被灼伤了脸,而云轻烟整日蒙着面纱自称毁容。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今白,云轻烟的身世可存疑?”玄昊禹坐在书桌后,丢下书册看向一旁的今白。
“户籍、家庭、邻里乃至前陈留下的旧户籍册皆可为证,云氏确有二女。长女云梦织,幺女云轻烟。”今白顿了一下,“然此女足不出户,竟连邻人亦未曾见过其真容。”
这就够可疑了。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可能与他人全无往来。
……
韩江雪这些日子呆在织云绣馆里,将顾氏这些年在云裳绣坊采买的账册,细细翻了好几遍。
仅最近一年,顾氏光在云裳绣坊采买布匹、定制绣品就花费一万贯之多。
若有万贯家财,便可被称为一方豪富了。
一贯钱约一两白银,一万贯便是一万两白银。
我朝宰相一月俸禄十两银,一年俸禄共计一百二十两,顾氏光采买衣料绣品的钱,就要宰相约八十三年的俸禄。这还要宰相不吃不喝八十三年,才能攒下这衣裳钱。
听云叔说,顾氏在江南道这些年,不仅在云裳绣坊出手大方,女眷的胭脂水粉、珠宝首饰支出更巨。
顾氏起势于顾海闻的祖父顾飞,而今不过三代。顾飞出身寒门,当年跟随大周开国之君神武帝打下江山,获封忠远县伯。
顾海闻还未掌家,当家人为其父顾峦。忠远伯府才传至二代,如何能积下如此家底供子孙挥霍如斯?
单凭俸禄,绝不可能有这家底。
便看如今的家主顾峦,原位居正二品节度使,月俸九两,年俸不过百两银。就算再加上忠远伯府的十倾官田,土里的庄稼长得再好,也生不出这许多钱来。
顾家的钱,只怕来得不干净。
回想起燕王遇袭一案中,那些退役士兵所称退役金被贪、安置地被占之事,至今仍未查清。这些腌臜事,会不会与顾氏有关?
韩江雪思及此,心如擂鼓。这些账册,若哪天派上用场,说不定便是重击顾氏的铁证。
“姑娘……”
梨香从门外进来,轻轻唤了她一声。韩江雪把账册收好,才抬头,“何事?”
“燕王殿下来了。”梨香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怯意。
韩江雪愣了一下,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刚要走出门,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从桌上取走面纱。
夏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韩江雪出了门口,走到小庭院中央,抬手遮阳。热辣的阳光烫在手背上,令人心里不禁涌出一点焦灼感。
光影恍动,刺眼的阳光散去,阴影笼罩了她。
韩江雪放下遮挡太阳的手,玄昊禹忽地立在她眼前。
“你……”对于他的骤然现身,韩江雪惊了一下。
玄昊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静静地立在她眼前。两个人的距离太近,韩江雪感到有一些不自在,轻轻后退了半步。
“韩江雪!”
她条件反射般抬头,唇齿微张。看到玄昊禹脸庞的瞬间,她硬生生稳住了喉头几欲蹦出的音节。
玄昊禹紧盯着她的眼睛,眼中有幽暗的光在轻轻抖动。
两人的眸光在半空激荡,片刻后韩江雪淡淡一笑。
“京中的人传遍了……”玄昊禹绽出一个明媚的微笑,“皆谓你容貌肖似韩江雪。你可知道她?”
他是来试探她的。不出她所料,第一个等不及上门的人,果然是他。
玄昊禹,你知道吗?你的好奇心会害了你的。
我一直在等你来。等你……在脑中,在心中,反复揣摩我的一言一行。等你一步步,把我的影子印在你心里。
“我知道……”韩江雪笑得极温柔,“我当自己就是她。”
玄昊禹有一瞬间的呆滞,须臾他才品出她话里的意思。
“为了苏吟吗?”玄昊禹露出了一个略微僵硬的微笑。竟甘心做苏吟眼中,别人的影子吗?
韩江雪这次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她只是微笑地望着他。
两人在阳光下静静相对,沉默良久,玄昊禹放缓了呼吸,微微抬起手。他冰凉的手指触到韩江雪的耳垂时,两个人都不自禁抖了抖。
玄昊禹深深变换了一下呼吸,面纱被轻轻摘下。
玄昊禹怔住了……
面纱后的脸庞光洁明媚,秾丽脱俗,一如初见时,他幻想中的惊艳。
少女眸光潋滟,眼眸深处沉静淡漠,瞳孔倒影着他的面容。玄昊禹不自禁想起当年桃花林里的女孩。
她没有眼前人,如此令人惊心的美貌。她只是一个活泼可爱,雨中嬉闹的小姑娘。
“你骗我。”玄昊禹敛去了笑容,“你没有毁容。”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为何戏弄于我?”
韩江雪微微一笑,“这些年,除了苏大人,没有旁的男子见过我的真容。”
玄昊禹眉头微紧,“他是把你当韩江雪的替身吗?”
“不。”韩江雪往前走去,玄昊禹跟在她身侧缓步而行。
“我不希望这张脸,惹来麻烦。”
面纱遮面,不止因为面貌丑陋。这张脸,曾出现在通缉令上。两年前,贴满江南道的大街小巷。
在玄昊禹听来,却是另一层意思。小门小户家生得如此姝色,势必引来不必要的是非。
哪怕跟在苏吟身侧,也难保不会是第二个江玉荷。
倾城绝艳,却无自保之力。薄薄一张面纱,便能挡去许多觊觎纠缠,倒也情有可原。
“云轻烟,你还是搬到邳国公府去吧。”走到小厅,玄昊禹忽然道。
“为何?”韩江雪挑了挑眉。
“你可知,长安城内多少高门大户意与邳国公府结亲?”玄昊禹老父亲一般,轻轻摇了摇头,“别人也罢!郑氏女有我母后支持,柔仪有我父皇撑腰。郑氏女倒也罢,所图不过邳国公府。柔仪贪图情爱,只怕不能容忍苏吟心有所属。”
韩江雪睁着无辜的大眼睛……
玄昊禹不由叹气,“眼下,唯有邳国公府能庇护于你。”
“为何我只能去邳国公府。”韩江雪笑了,她抬眸盯着玄昊禹的眼睛,“燕王的天策府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