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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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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久王朝的继承权问题就如同世界上所有王朝的继承权问题一样,由来已久且纠缠不休。其中最为错综复杂的无疑是北村国王的三个女儿之间长达六年的王权争斗。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北村国王在死于汗厥症之前曾经为自己的继承人操过心。一方面他正值壮年,另一方面野史记载他的秘密皇后——内塔维的大公夫人黑木瞳正怀有他的子嗣。不论记载准确与否,实际状况是在继承法案都没来得及颁布的情况下,北村国王的暴毙几乎令王座空悬。
长公主菅野美穗当时被关押在杰伊塔。自从她的母亲,北村国王的第一任王后中森明菜被迫离婚后菅野就不得不面对日益疏远的父亲与飙捍的首任继母米仓凉子。她始终不愿意放弃合法继承权的行为触怒了北村国王,几乎被送上断头台。
三公主深田恭子则被软禁在修道院。她的母亲米仓凉子因为一桩至今未得到证实的通奸案被处死后,曾经是“月久的明珠”的深田恭子逐渐被冷落下来,虽然她仍然保持着继承权顺位第一的身份。
而真正被推上女王之位的,是二公主内山理名。她的母亲是中森王后的侍女,她在短暂的受宠期间成功为自己女儿争取到了公主的身份。但是私生子的恶名却始终伴随着内山。她只能得到以公主而言最低水准的照料与教育,也不能被安排一桩体面的婚事,最终下嫁给了公爵生濑胜久的儿子,正是这桩婚事引导她走向了不幸人生的终点。
内山在月久王位上只待满了九天就被姐姐菅野砍下了脑袋,成为弗济历史上悲剧的“九日女王”。
------ 第二夜 -----
教堂的钟声。
现在还未到午时经的时间,这短暂的一记钟鸣——是丧钟。
在这记钟鸣的时候,纠缠病人的病魔应当蜷缩在屋角安抚它们被圣音震伤的耳朵,束手无措的医生应该正收拾自己不起作用的药箱,匆匆赶来的牧师应该正在将死之人的床前听他最后的告解,没有其他事可做的”死者”应该断续地吹动肺中仅有的气流坦承自己做下的坏事——骄傲、贪婪、暴食、□□、嫉妒、懒惰、愤怒——一切都会被死亡救赎。
以尘世生命的终结换取灵魂生命的洁净。
唯有死神对世间苍生一视同仁。
当值中的近卫军骑兵队长泷泽站在王宫二楼的一扇窗边,看着浓云在远处钟楼的背后翻滚。烈风也无法摇动的丧钟,一根绳索却能让它当当作响。
黑木夫人,此刻正被囚禁在杰伊城的某一处,无法参加自己丈夫的葬礼;又或者她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抹杀了。他不愿意这么想。
泷泽回过头,瞬间给脸上戴上忧虑的表情。他背后的小厅之中集聚着整个月久王朝最有权势的显贵,而两位显贵中的贵人——国王和主教——正单独留在小厅后面的卧室中。
不过是将玫瑰摘下枝头的一会工夫,主教独自走出卧室,人们围了上去,一个穿着号衣的传信侍从人群边缘奔出,掠过泷泽的身旁,冲出门去。
厅里的人们开始有序地进入卧室轮流哭泣:捶胸干嚎的公爵,撕扯衣衫惨哭的侯爵夫人,拉扯着头发边哭边不忘偷偷往侯爵夫人胸前破损领口窥视的伯爵……
泷泽摘下帽子按在心口处,半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以示他的哀恸。他还没有进入卧室致哀的资格,也不愿意进去看那一具在床上停放了一天一夜,此刻才假装刚刚殡天的国王尸体。
没有留下王子的国王死了。秘密王后下落不明。长公主还被关在杰伊塔,三公主仍在修道院。
只有二公主攥着洁白的手帕在这里默默流泪。
第二声丧钟响起。
这本来应该用来驱赶床前屋内的那些恶灵,至少让它们远离死者的升天之路,以免它们引诱迷惑并带走死者的灵魂,妨碍它回到天主面前。
这钟声来得太晚,晚了整整一天。恶灵们已经把想做的事都做完了。
× × × × ×
安藤夫人尽量不惹人注意地从拥挤不堪的厅内向泷泽走来。
“夫人。”
“这里真是太闷热了。”犹带泪痕的脸上尽是些不深刻的哀伤,夫人打着扇子抱怨,“全杰伊城的贵族全挤进一个房间了。”
泷泽环视外厅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长公主与三公主缺席,小栗公爵身边则站着一个之前不曾见过的贵族青年。相貌俊美且英气,衣着考究不逾礼,举手投足都可见良好的修养,正由小栗公爵向其他贵族引荐着。
“公爵身边的是什么人?”
安藤夫人朝那个方向撇了一眼,收了扇子顶在自己下巴上摩娑道:“那是堂本光一伯爵,安德理斯香克街新宅子的主人,三天前刚到杰伊,据说是小栗公爵的旧识。没想到他在杰伊社交界的初次亮相就是国王陛下的葬礼。”
当事人似乎不在意这个不祥的开端。与同龄男子相比明显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以无懈可击的礼仪迅速熟悉着杰伊社交圈。期间甚至与内山公主攀谈了几句,引得公主一贯紧张的脸上出现放松的笑容。
“今晚过来吗?”
安藤夫人趁机跟泷泽贴得更近了些,凑到他耳边装模作样地舔了舔,压低声音,让人以为仅仅是不甘寂寞的伯爵夫人对自己英俊情人充满想象的邀约。
“趁现在我去探察一下海洛宫。”
“今天不行,您看我当值。” 泷泽刻意保持正常音量。
“你最好想办法查查杰伊塔。”
“我保证一有空就去看您。”
“你必须意识到黑木夫人有可能已经死了。”
她娇笑着放开泷泽,好像刚才的耳语只是情人间的笑闹一般,轻巧地打着扇子离开国王寝宫。
遗嘱的宣读安排在了深田公主抵达海洛宫之后。晚祷的钟声敲过了大约一刻钟,北村国王陛下的守夜仪式已经正式开始。刚从修道院归来的三公主凭吊了国王的遗容后,被安排在了内山公主的下座。修道院的朴素打扮不能掩盖她的美丽,长途跋涉却令她精神委靡。
安藤夫人也赶在此刻回来。她停在门外没有进入,紧抿嘴唇的严肃表情说明她一无所获。
小日向主教当众拆开了腊封的国王印章,公布月久王座的继承者。
“哪一个女儿能如爱盐一般爱我?女人们虚假、轻浮、歹毒、可憎,然而,我却只希望自己变得年轻,还能讨她们喜欢。这些带着毒刺的玫瑰,我会让她们把忘恩负义、喜新厌旧、背信弃义的花样都玩尽,但最后她们还是会爱我的!她们必须爱我!
菅野心性高傲,君王的权杖如同男性的权杖一样要玷污她一双只合适用来刺绣的手,我请您与诸位阁下能保证她的纯洁。恭子是个木头美人,也请诸位卿家免除她在王位上玩弄朝臣的辛劳。
如此看来我对排行第二的女儿最缺乏怜悯,内山将继承我的苦恼和烦忧,被王冠所束缚,被教主大人您和众位大臣困禁在争夺奶酪的战争中。愿天主赐予不幸的她恩宠与祝福。”
厅堂内顿时响起细碎的议论声。任谁都以为月久的新任国王就算不是菅野公主也肯定是深田公主,而这封不但有违常理连语言风格都十分怪异的遗嘱却让内山公主成为了月久王朝的第三位帝王、弗济历史上第一位戴上帝冠的私生子。这是进步还是丑闻?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去观察深田公主的反应,想知道她到底是会要求检验遗嘱的真实性,还是失控的强调自己血统的纯正性。经历过母亲被砍头,修道院软禁,父亲暴毙,王座被夺的诸多是非,这位年仅19岁的女子柔和甜美的脸庞上却不曾出现丝毫茫然、惊恐或是不满的神色,她平静坦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最不能接受遗嘱内容的反而是内山公主。她看到妹妹以祝福与效忠的姿态向自己走来却怎么也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心跳得厉害呼吸困难面色苍白,随即晕了过去。
生濑公爵立即指使宫女将女王送回寝宫,夏木夫人也陪同离开,小栗公爵出声阻止贵族们的骚乱。
小日向主教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又依次宣读了内山女王没有子女情况下的皇位继承人:深田公主,北村国王皇姐的两个儿子松田龙平与松田祥太兄弟。很明显遗嘱剥夺了菅野公主的合法继承权。也没有提及小栗公爵。
与在场的绝大部分贵族一样,泷泽的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未来月久王朝的势力图。一位柔弱无主见的女王,一位把持朝纲的国丈,一位心黑手辣的侯爵夫人,一位不可捉摸的公爵。正是这些人将北村国王的死讯隐瞒了一天,为了现在这一刻做好周全的安排,夺取了原本属于黑木夫人尚未出生的儿子的王位,成为王朝最大的弄权者。
泷泽经过掩饰的凛冽眼神缓缓扫过他们,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小栗公爵身边几乎形影不离的背影。而此刻堂本伯爵竟回过头来,目光交接间暧昧不明地一笑。
被发现了?泷泽心中一惊,表情却不变,只装作是扫视一般若无其事将目光平稳移至正襟端坐的深田公主身上。
“你们是否通知了菅野公主来参加守夜与葬礼?”
她的问话出乎所有人意料。因为两位王后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两位公主也从小不睦,谁也没料到她会问起尚被关押的长公主。
“她是杰伊塔的犯人。”生濑公爵冷冰冰回答。
“哦,当然。”她微微低下头让自己显得谦恭无害,“但她还没有被剥夺殿下称号,仍然是月久王朝的长公主。父王的葬礼不能缺少她,这不合规矩。”
令人窒息的沉默袭来。没有人帮深田公主说话,也没有人帮生濑公爵反驳。泷泽不认为公爵会乐意将那位甚至有胆量激怒北村国王的长公主菅野美穗放出杰伊塔。但是他也不至于在尚未踏稳月久的此刻明目张胆地作出太出格的举动。泷泽稍一思索,心里已下了决定。
他不能踏入国王寝宫,只能大声说道:“属下愿往杰伊塔迎接菅野公主。”
这是个冒险的行为。厅内众人纷纷回头,泷泽直视生濑公爵的严厉目光。
“属下保证将菅野公主安全迎回。”
他又重复一遍,故意在安全两个字上加重了发音,然后等待着公爵的回答。
“好吧,你去吧。海洛宫外有一支我的护卫队,你一起带去。务必保证菅野公主的安全。”
公爵听懂了,虽然还没有完全信任他。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泷泽行了礼匆匆离开,刚才还在身边的安藤夫人早已隐入黑暗不知去向了。
杰伊城的这个夜晚灯火通明。人民以自己的方式悼念北村国王的离世。虽然他在私生活上有些不检点,又为废后一事与以苏教廷决裂。但总体来说在他统治期间的弗济富足而安定,国力明显增长。相比之下较其他国王多了几位皇后这种事也就算不上什么污点了。
从海洛宫高挑的罗斯微瑟楼天台望出去,外城普通民家的灯火就这样铺散在远方,天际的尽头。被杰伊的夜间浓雾衬托得细密迷幻。
“殿下。”
“我这就回去。”
深田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答话却发现出声喊她的人并不熟悉,似乎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的普通贵族,小栗公爵的朋友。
“阁下是?”
“雷蒙特的堂本光一,伯爵爵位。三日前刚搬进安德理斯香克街,殿下。”
深田在脑中搜索一遍,没有唤回关于堂本这个家族的任何记忆。从金实王朝继承下来的名誉贵族实在太多了。她伸出玉手,伯爵上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吻手礼。
“我的荣幸。”
“阁下在杰伊玩得可愉快?”礼仪性的问话。
“哦,老实说并不十分愉快。”伯爵有些夸张地摇摇头,在成功挑起公主的好奇心之后微微笑道,“我甚至还没好好参观过海洛宫呢。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邀请到公主殿下做鄙人的向导呢?”
“现在?”
“为什么不呢?”
“现在是守夜仪式,我不方便离开太久。”
“那么只参观一下大名鼎鼎的布林希德王室教堂吧,不会耽搁您太长时间。”
深田略一沉吟,点头答应。两人并肩行走。伯爵姣好容貌,恰到好处的谈吐,进退有度的做派既不严谨又不轻浮,让她莫名感到安心愉悦。但这些还不足以令她紧绷的神经松弛。她不能确定一个来自小栗公爵友人的邀请是否安全。他们走过铺着羽毛地毯的阶梯,绕过夏初绽放苞蕾的玫瑰迷宫,擦过整齐列队的宫中巡卫;与积极准备内山公主加冕典礼的侍从们点头致意,也出声提醒过暗处偷情的青年男女节制行为。
布林希德王室教堂与锦廊所在的欧特琳德觐见厅遥遥相望,虽不及罗斯微瑟楼纤长精致,却是海洛宫最古老肃穆的建筑。在金实王朝尚未建立的岁月里这座教堂就已经开始兴建,历时260年筑就,粗重的石料垒出的墙体古朴雄浑,与日后以苏教廷推崇的华丽风格有很大的不同。
公主用私藏的钥匙打开边门,摸黑走进教堂通道。身后的伯爵打了个响指,侧壁与天顶的蜡烛依次亮了起来。照出了整座教堂的内部景致。
“这是什么魔术。”
“祖上家传。”
北村国王更改国教已有二十年。芮汀新教与以苏旧教一样信奉“狄莱特(director导演)”“帕碟斯(producer监制)”“斯拉特(scriptwriter编剧)”三位神明,因此除了必要的翻新修缮,没做过多余工事。教堂的内部仍保留着几百年前传承下来的浓郁的质朴风格。没有拼贴精美的彩色玻璃,没有环绕四周的细致壁画,甚至连墙面都没有修整过,暗灰色石料紧密地契合在一起。整块大理石雕刻出的三神像如浑然天成,没有在服饰毛发等细节上浪费工艺。每一尊面部都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种风格在艺术史上被成为“古风的微笑”。
伯爵阔步走到三神像下尖背靠椅前。
那块开阔的空地上以细细的凹槽组成圆形的复杂图案,并以此为起点延伸到整座教堂的地面。这个图形也曾引起少女时代的森田强烈的好奇心。她花过不少时间移开掩盖了大部分图案的绒毯临摹它。教堂的边门钥匙就是那时候偷留下来的。直到现在她都还能记得每一条发散的线条、每一个弧形的转角。
公主跟在伯爵身后,向三神明祈祷父亲安息。却赫然发现地面上有一滩血迹。显然已经经过粗略的处理,但凹槽中残留的血渍甚至还没有干涸。
深田后退几步扶住椅背稳了稳有些虚软的身体,没有将刹那跳进思绪的那两个字说出来。她不能说出来。她想尽快离开这里。
“阁下……”
伯爵显然也注意到了异样。他蹲下身,手指沾了点血渍放进嘴里尝了尝,什么也没说,起身礼貌的搀扶深田离开布林希德教堂。挥手熄灭灯光,原样锁好门。
两人默不作声地远路返回,心中各有盘算。远远望见侍女们焦急地朝他们跑来,看起来已经寻找他们有段时间了。
“阁下。”她终于打破沉默,“我可以相信你吗?”
“愿听殿下差遣。”
“刚才我们只是在玫瑰迷宫里迷路了,对吗?”
“是的,我们并没有去过其他任何地方。”
“很好。”
深田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昂首向侍女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