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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白頭吟 ...

  •   白頭吟(長孫含荷)

      長孫含荷一直到很久以後都清楚記得,十四歲那年的六月,她在房中倚窗繡一幅金鯉戲水,突然間嗅到庭外園中飄來的陣陣清甜香氣。她推開窗戶探身瞧了一眼,放下手裡的繃子走去花園,彎腰在假山旁簇生的蔥綠葉片中仔細尋找。這時候外面傳來一陣匆忙腳步,她平日嚴肅寡言的父親走進花園,掩飾不住臉上洋溢的笑容:“含荷,皇上今日在朝上立二殿下為太子,明日就要昭告天下了。”
      誰做太子,其實同長孫家並無干係,反正無論如何,長孫家的女兒註定是要成為皇后的。只是家中之前一直擔心若是三皇子被封了太子,同長孫含荷在年紀上恐不匹配。如今二皇子得以入主東宮,也算了結了父親的一樁最大心事。長孫含荷想到這裡,抬起頭來低應了一聲:“女兒知道了。”
      隨後趕來的母親見到她並不上心的淡漠樣子,忍不住數落道:“含荷,這可是大喜事,妳怎麼……”
      “處變不驚,萬事雍容,這才有皇后的樣子。”父親打斷了母親的話,笑眯眯地撚須看著她:“我們的女兒好得很。”
      “皇后”這個詞語讓母親忍不住笑起來,眼角皺紋疊作了堆。長孫含荷低下頭,果然在指尖不遠處尋到了乳白色的一朵梔子花,悄悄綻開在寧靜的初夏,仿佛預示著一個幸福的開端。
      太子冊立之後所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同長孫家的聯姻。朝中大臣們都把這樁婚事稱為天作之合——因為由上天作主,所以雙方都沒有選擇的權利。成婚那天長孫含荷細梳好雙鳳髻,插起御賜的如意碧玉簪,坐上了明黃鳳輦。迎親隊伍連綿絡繹,由紫禁城正東的清華門而入,一直將她抬進了太子東宮。她從蓋頭底下望出去,見四周牆壁都用紅漆刷了,兩邊又各豎著一座大紅鑲金色的木影壁,粘金瀝粉的兩幅草書從頂上掛下來,看著字腳能猜出一個是“喜”,一個是“壽”。
      她入房脫了禮服,耐心坐在龍鳳喜床上等待,吃過女官捧來的子孫餑餑,飲過宮女奉上的合巹酒,又聽過窗外結髮侍衛夫妻唱的《交祝歌》,終於盼來了吉服加身的太子,遣去旁人在她身邊坐下。
      這是長孫含荷第一次同父兄以外的男子靠得這樣近,身邊的錦榻淺淺凹陷下去,從那裡傳來北辰皇族男子衣上特有的熏香味道,讓她不覺紅了面頰。她偷偷向著太子的方向轉過臉,垂下眼睛就可以看到一雙常年精心保養的男子的手,骨節寬大手指修長,穩穩搭放在那人的膝蓋上。她還想再看得清楚一些,忽然感到太子朝她這邊傾過身體,抬起了膝蓋上的手。那一瞬間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甚至緊張害怕得閉上了眼睛。
      然後她聽見太子北辰禹沉穩溫和的聲音,同她十六年後在乾清宮病榻前聽到的一模一樣:“含荷,我會與妳白頭偕老。”
      太子說出的許諾無疑是認真慎重的,卻因為過於莊嚴而失去了其中本應蘊含的感情成份。長孫含荷聽完一愣,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霎亮,北辰禹已經揭下了她的紅蓋頭。她看到一張不乏英氣的青年的臉,長眉修目,華貴儒雅,目光和澹從容,像極了他的聲音。
      北辰禹在宮燈下看清楚了長孫含荷的容貌,眼中掠過一絲欣喜。他對著少女微微一笑,就像從畫中走出來的那樣溫文好看。長孫含荷沒有錯過這個表情,羞澀地低下頭,白皙的耳根薄紅一片。
      在往後十數年相敬如賓的歲月中,長孫含荷對北辰禹有過各種各樣的微小不滿,比如他前來淑甯宮的次數,比如他在朝上對待她兩位兄弟的態度。然而正如每一位合格的皇后那樣,她從來都是懂得隱忍寬容的。只有一件事情,她閒時回想起來總會微覺遺憾——當年洞房初見,北辰禹在揭開蓋頭之前就已經說出了他的許諾。
      她多麼希望太子是在看清自己容貌之後才說的那句話。這樣一來,許諾便只單給她一人,而不是任何一位與太子結親的女子。
      移居東宮的長孫含荷記著出閣前母親“勉之敬之,夙夜無違”的教導,小心留意著自己的一言一行,數月下來就成了習慣。她在閨中就不是活潑輕佻的性子,此時刻意收斂,笑得越發少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好像園裡的梔子花一樣開了又謝,長孫含荷出落得更加美麗動人,褪去了少女的青澀朴拙,成為北嵎皇宮裡最為高雅端莊的夫人。四年後北辰禹登基稱帝,改年號為天佑,她毫無懸念地被冊封為皇后,遷去了淑甯宮中。居所變得寬敞氣派,侍奉的宮女太監也多了一倍,皇帝出現的次數卻逐漸減少。大多數時候他都在乾清宮裡獨自休息,似乎除了國事之外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
      長孫含荷多年未有所出的事實令朝中老臣們憂心忡忡,也讓長孫家人變得不安而多疑,北辰禹本人倒是從來沒有在皇后面前流露出任何焦灼的情緒。大臣們都說皇上是個充滿耐心並且難以捉摸的人,這一點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也得到了充分印證。不過皇子出生的時候,北辰禹倒是出乎意料地興奮喜悅。——“就叫元凰吧。”他極為少見地大聲對皇后說道:“朕要大赦天下以示慶祝。”他接著把孩子抱在臂彎裡不停搖晃,用手指輕戳粉嫩的臉頰,在嬰兒有力的哭聲中笑得合不攏嘴。——帝國有了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而他也終於不用日復一日地前往淑甯宮了。
      入夜後長孫含荷坐在孩子的小床邊上,覺得自己畢竟是做對了。她有一種奇異的錯覺,以為眼前的小人兒的確在她腹中呆了滿滿九個月,然後在尖銳的陣痛中來到世間。“他一點兒也不像三王爺。”她這樣對自己說,然後拿過筆墨在紙上寫了“元凰”兩個字,讓秋嬤嬤秘密送去了天錫王府。
      北辰禹依然會偶然留宿淑甯宮。他總是在晚膳後才來,同皇后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然後在她身邊躺下。很多時候只是躺下而已,各自入睡直到天明。長孫含荷有時在黑暗中驚醒,聽到身旁男人均勻綿長的呼吸,就好像他們之間的關係一樣,平穩持續著,缺少一些激情衝動。
      有一次北辰禹在黃昏時分到來,外頭的宮燈才剛剛點亮。那時北疆小規模的叛亂被順利平息,四族趁機再次表示了他們的徹底臣服。長孫含荷看到皇帝眼中流露出的輕鬆愉悅,微笑著迎上前去。北辰禹向她伸出手,冷不防從寬大的袖口裡抖落出一隻黃蜂大小的飛蟲,大概是早前經過御花園的時候撞進了龍袍,此時昏頭昏腦地抖著翅膀向前飛去。長孫含荷本能地退後躲避,北辰禹皺起了眉頭,宮人們得了默許,著急地上前驅趕撲打。那只飛蟲有驚無險地避過幾支團扇數片衣袖,搖搖晃晃向窗口光明處飛去,飛了一小段路,尾部忽然一明一暗地閃爍起來,好像桔黃色的一點火星飄在空中。
      “原來是螢火蟲。”北辰禹笑起來:“卻也好看。”
      “難怪會飛進妾身宮中。”長孫含荷接口,笑盈盈地望著北辰禹的衣袖:“皇上袖裏,果然是藏著日月星辰呢。”
      “啊,呵呵,說得好。”北辰禹眯起眼睛看著那一小點光亮,拍拍她的手背:“含荷妳啊……太過聰明。”
      長孫含荷習慣性地垂下眼睛,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句誇獎,但她確知這個回答讓皇帝覺得滿意愉快。皇后的聰慧和她的淑德一起在北嵎宮中為人所傳頌著,大家都說那是長孫家女子才有的機智巧思。
      類似的情形,長孫含荷多年以後又碰巧經歷過一次。那是元凰登基前夕,從獵場帶回了名叫月吟荷的民間女子。元凰對月吟荷一見鍾情,常在已是太后的長孫含荷面前誇獎她溫柔懂事,又說她名字裡面也有一個“荷”字,同母親註定有緣。
      長孫含荷不動聲色聽著,裝作不經意地一次次前往東宮。一個夏日黃昏裡她同月吟荷正在堂內坐著閒話,元凰從靶場練箭歸來,大踏步地跨進殿堂,眉宇間的勃勃英氣像極了他的父親。他把箭囊往地下隨手一放,就見到裡頭飛出兩隻黃蜂大小的蟲子,歪歪斜斜朝著月吟荷的方向衝去。來自民間的少女畢竟沒有官家小姐的矜持自制,忍不住低低驚叫了一聲。元凰緊趕幾步伸手欲攔,長孫含荷噙笑看著,覺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識。
      等那兩隻蟲兒一前一後亮起燈來,元凰才放鬆了焦灼表情。月吟荷更是開心地仰臉望著那兩隻螢火蟲,也不顧太后在旁,指著它們對元凰道:“太子你看,你一來,我的整個房間都亮了!”
      她沒有使用敬語,也不曾特意恭維元凰。只是這一番簡簡單單天真爛漫的小兒女情狀,卻逗得元凰笑逐顏開,再看她時眼角眉梢全是愛憐。長孫含荷看著他兩個旁若無人的情狀,忽然覺得自己那天也許還是答得錯了。
      後來太后一直都不喜歡月吟荷,元凰屢次勸說無果,便埋怨母親對出身看得太重。其實長孫含荷一點兒也不在乎身份,她就是不喜歡月吟荷身上那股,小戶人家女子獨有的機靈勁兒。她們或是嬌媚或是溫婉,天生就知道怎樣擄獲人心,既是妻子也是情人。月吟荷是這樣;渡香蝶,也是這樣。
      長孫含荷很早就知道渡香蝶的存在,甚至清楚她的容貌性情。然而北辰禹不說,她也從來不問。她原以為等到北辰禹想要把那女子接進宮裡的時候,總會親口把這件事情告訴她。帝王納妃本是件平常事,她沒有立場也從沒有打算反對,因此並不明白為何北辰禹遲遲不肯行動,直到暈倒在寢宮臺階上一病不起。
      北辰禹駕崩後的某一天裡長孫含荷才突然明白,一旦入了宮,渡香蝶便在自己之下,即便受盡寵愛,也還是要對皇后行禮問安。也許皇帝是存了疼愛保護的心思,不願把渡香蝶同自己放在一起比較。他曾經說過要同自己白頭偕老,如今兩個人各自蹉跎,斑白了鬢角,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踐約。
      再後來,元凰設計加害,鳳先的身世又讓她始料未及。孩子的背棄和丈夫的欺瞞如同黑幕一般鋪天蓋地罩下,她還來不及感到傷心,已經先覺得釋然。她感謝了鳳先搭救的美意,給他最好的祝福,目送他的背影遠去之後,在荒山古廟裡從容等待狄的歸來——虧欠的總要有所償還,被辜負者總是尋求公道,更何況在她心底,寧願助元凰謀朝篡位,也不願親見那民間女子的骨肉君臨天下。
      外頭天色一點點變暗,她驚訝地發現滿山遍野都飛舞起寂靜的螢火蟲,無聲無息地點亮了幽暗的夜晚,把火光一直映到森林的最深處,像是無數個打著燈籠的孤單魂魄,尋尋覓覓找不到來時的路。
      狄終於磨磨蹭蹭地走進來。他為難地看著她,銀色的刀光在手指尖上轉了又轉,劈不開古廟中的夜色濃稠。
      “太后為什麼不走。”狄喃喃問她:“我受皇上重恩……”
      長孫含荷笑笑不說話。她回憶起白日裡鳳先肖似故人的面容,大紅喜床邊年輕太子的柔聲許諾,還有皇帝臨死前,拉著她的手費力地說的那句“凰兒是朕唯一的骨血”——她同他做了十六載的結髮夫妻,他對她說的第一和最後一句話,竟然都是騙她的。
      她想到這裡,淚水驀然涔涔而下,打濕了珠繡衣領。深藏著的委屈苦痛從最靠近心臟的地方迅速蔓延開去,令她止不住渾身顫抖,最終泣不成聲。
      她畢竟還是難過的。
      一旁的狄見她突然落淚,更是不知所措,把刀藏去背後,張開嘴又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長孫含荷看他一眼,慢慢止住哭泣,用手巾拭乾眼角,歉意地垂下眼睛。狄不明白這位高貴夫人傷心痛哭的真正緣由,也訕訕低下了頭。
      長孫含荷本想請求狄完成她最後的心願,將她的屍體葬在這片山裡,而不是像元凰所要求的那樣運回皇城。她並不憎恨元凰,只是覺得犯下當年的罪孽之後,她再沒有資格同先皇合葬。她正要開口,一隻流螢從眼前倏忽飛過,很快消失在火把灼人的亮光裡,好像從來都不曾存在。她怔怔看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說,整頓好身上的宮裝,對狄微笑點頭,閉起眼睛仿佛聞到了十四歲那年園中悄然綻放的梔子花香。
      那時候,她以為會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她不知道北辰禹可曾愛過她。反正,她已經不再愛他了。
      而在不久之後,她將被人送入他的陵寢,成為除了那些精美冰涼的珠寶玉器之外,他黃泉路上的唯一陪伴。他們從此一起腐朽、乾枯、化灰、揚塵,直到骨肉相混,不分彼此。
      北嵎□□最尊貴的男人和最尊貴的女人,如願以償地白頭偕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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