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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賀新郎 ...

  •   賀新郎

      苗歷六月廿五,宜嫁娶、訂盟、納采、祭祀,忌開市、開光。
      書房裡點著燈。
      翳流教主北辰元凰正襟危坐,盯著面前攤開的曆書看了又看,目光直勾勾地在“嫁娶納采”四個字上打轉。他把曆書前後翻了幾頁,似乎沒能找到稱心的日子,皺起眉頭,白皙修長的手指不耐煩地劃過發黃頁腳,然後停下手底動作,低頭猶豫了一會兒,長長歎出一口氣,終於下了決心。
      做完這個決定,元凰顯然輕鬆了許多。他站起來,步履輕快地向書房門外走去,面上還帶了不易覺察的微笑。他走到一半想起些什麼,折回來合攏了案上的曆書,又把書插回到旁邊的古舊書架上。書架上擱置著的木板發出吱呀輕響,聽來像是不成調的音符。元凰快樂地勾起嘴角,用力拍拍書脊,把書又向深處推了推,彎腰吹熄了桌上的油燈。
      銷毀罪證之後,他趁著月色出了書房。原先守在門外的四名侍衛在他身後跟上,聽他回頭吩咐了一句“我去見先生”,立刻止住了腳步。
      “先生”,是元凰對北辰胤的代稱。他怕北辰胤尚在人世的消息走漏出去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從沒有在翳流眾人面前提起過北辰胤的真實姓名。北辰胤所居的院落隱在僻靜幽深之處,有兩三名服侍起居的下人,遠比不得北嵎時的親王排場。元凰前去探望的時候總是孤身一人,也只有他的數名貼身侍衛才知道這位“先生”的存在。
      北辰胤被救回翳流至今已有兩年,一切都正往元凰所期望的方向順利發展。——他答應了元凰做情人的請求,對元凰的親暱暗示不再裝聾作啞;兩人獨處時候元凰的動作言語逐漸放肆,他很少主動回應,卻從來縱容默許;更讓元凰高興的是他的傷勢比預料中恢復得更快,就連左臂上的陳年舊傷也慢慢有了起色。在元凰看來,若要概括他二人當前的狀況,用如願以償這個詞語,再是恰當不過。
      然而正如元凰少年時所瞭解的那樣,喜歡一個人,就意味著永遠都不會滿足。他同北辰胤目前的生活固然美妙舒心,在他心底深處卻明白這份親密之中,總還是欠缺了些什麼。
      這份所謂欠缺著的東西,孔聖人在《禮記》中早已概括得清清楚楚: “飲食男女,人之大慾存焉”,缺了其中一樣,生活便算不得圓滿。
      又或者,像以前北嵎街頭,不登大雅之堂的那些戲文裡頭的唱詞,“只因他飽暖生淫慾……心想著似水如魚。”
      從千古聖賢到街頭藝人,從九五至尊的北嵎天子到威風八面的翳流教主,說到底,也逃不過同心愛人在一起親密無間的普通快樂。
      所以北辰元凰翻看了好幾天的苗曆,揉皺了許多頁紙,打翻了數盞油燈,最後還頭痛了整整一天,終於鼓起勇氣,決定要在今晚同那人做成“真正”的情人。

      元凰走到北辰胤屋外的時候,後面廂房裡正亮著燈。他躑躅一會兒推門而入走去內堂,聽下人稟報說北辰胤正在沐浴——這也是元凰定下的規矩。他命人在後廂房中挖了水池,引入不遠處的溫泉,又配好幾味去腐生肌的藥草讓人灑去池子裡頭,每隔三天必要北辰胤泡上三盞茶的時間,同吃藥問診一樣,非得準時定量不可,半點馬虎不得。
      元凰愣了一下,額角竟隱隱有些冒汗,口乾舌燥起來。他暗想苗地黃曆竟比北嵎的精准許多,知曉他此行目的似的,賜給了他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臥室裡頭陳設簡單,除了床榻之外只有一小張沉香方案,上面疊放著方才換下的深衣。元凰摒退下人,獨自在榻邊靜坐,耐心等待著北辰胤。淡淡的藥味隨著蒸騰上來的熱氣一起,透過門縫從隔壁飄進房中,使他沸騰的心緒慢慢平靜。他側耳聽到門後傳來時有時無的水聲,好像從前的記憶一樣,斷斷續續在心間滴落下來。
      從小到大,他似乎總是在不斷等待北辰胤:等他來東宮看望自己,等他從邊關回轉皇城,等他衝入北疆牧民的帳篷解救自己,等他領兵出征凱旋歸來;這樣的等待有時溫馨,有時焦灼,有時怨憤,有時驚懼,充斥著各種情緒,漸漸成為愛情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在他的一生之中,從沒有哪一次等待像現在這樣的悠閒從容。北辰胤也許很快就會出現,又也許還要耽擱一會兒;見到自己的時候也許面露驚訝,也許了然而笑;這些都並不重要,因為此後每點每刻的時間裡他們都將彼此共度。元凰這樣想著,心中逐漸凝聚起祈求已久的安寧喜樂,剛踏入房中時候的忐忑不安消失不見,好像平日裡與北辰胤相見時候那般自在,以至於他忽略了竹木門打開的聲音,轉頭看到北辰胤已經站在跟前。
      北辰胤披著淺色衣袍,似乎早知道他在外頭等候,向他點點頭,動手拿起方案上的衣物。元凰沉默起身走上前去,從北辰胤手中接過那件深衣抖開,站在他的背後想替他穿上。北辰胤自然地抬手,並沒有絲毫尷尬,元凰卻忽然想到什麼,將深衣重新團回手裡問道:“泡了幾個月的藥澡,有用麼?”
      “有。”北辰胤答道:“舊時留下的傷疤,顏色淺淡許多。”
      “好多傷口都在背上,你看不到,哪裡又知道淺淡了。”元凰道,一手提著深衣,一手搭上他單衣的領口,將衣物緩緩拉落到肩膀:“讓我看看。”
      北辰胤略略低頭,保持著站立姿勢,任由他動作沒有反對。元凰卻把手放落身側,聲音裡帶著笑:“過去榻上躺著吧,可不能就這樣把褻衣拉下來。”
      “好”。北辰胤答應一聲,按照元凰的意思,走過去像以往上藥時候一樣趴臥在榻上。元凰坐在榻沿上俯下身,把深衣放在一邊,將他紮成一束的長髮放去肩膀上方,又撥開剩下幾縷淩亂的髮絲,這才將雙手覆上衣領,開始將衣物小心下拉。北辰胤的後頸和肩膀上都凝著沒有擦乾的水汽,觸手有些濕漉漉的,帶著藥香。元凰一點點把他的上衣拉下退到腰際,露出整個背脊,然後抓過一旁的深衣,把肌膚上殘留的潮濕仔細擦拭乾淨。他的手順著男人肩胛的清晰曲線一路下滑,想到剛才一門之隔的隱約水聲,享受似地閉上了眼睛。
      北辰胤在枕上側著臉,抬眼便看見上方元凰冰藍色的眼睛閉起又睜開,表情變得認真專致。他徹底乾爽的背部皮膚暴露在空氣裡,能感到青年沾著涼意的手指在上面一處處的滯留停頓。
      “確是比最初時候好些,有幾道都快看不見了。”元凰輕聲說,沒發現北辰胤正看著自己,目光順著手指移動:“這邊……十八,十九……嗯,一共二十四道,我果然沒有記錯。”
      北辰胤有些好笑:“你數這個做什麼?”
      “兩天前,我派人打聽到東方鼎立的下落,在淮南八公山。”元凰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顧自低著頭,用力盯著他背上深深淺淺的傷疤瞧:“我趕到的時候,他與人打鬥正酣。我在山顛上觀望了一會兒,眼看他像是要輸,我怕他就此死在別人手上,只好趕緊放了三箭,不料把他射下了山崖——本來我想找個機會同他單獨決鬥,在他身上也砍二十四刀,如今再沒機會了……”
      “那日你匆匆出門,原是為了這個。”北辰胤聽完神色如常,沒有太多興奮激動:“我要謝謝你為我報仇。”
      “這些傷,我當然要找他還回來。” 元凰道:“後來我還是下崖去尋到他的屍體,又砍了幾刀。不過那屍身原本摔裂了,再砍也不解氣……可恨楚王孫那麼短命,也打聽不到葬在哪裡,不然……”
      “元凰……”北辰胤聽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尖銳,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元凰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將目光移回北辰胤的臉上,意識到自己扯得太遠,替北辰胤拉起衣袍,移開了放在他背上的手將他扶起:“啊,我都忘了。你快起來吧。這樣趴著不舒服。”
      北辰胤支起身體,轉過來面對著元凰,溫柔望住他,微笑起來,用他慣有的低沉和緩的聲音安慰道:“那些都沒有關係了。”
      這樣的目光讓元凰突然記起今夜造訪的最初目的,霎時覺得一股熱浪從腳心猛躥上來直逼到喉間面頰,刺得他差點從榻上跳起。他生怕被北辰胤看出端倪,想要掩飾卻又捨不得就此把眼睛從那人面上移開。眼前的男人明明已經不再年輕,鬢邊早起了霜白影子;眼角如水的細紋清晰可見;受傷之後更憔悴了些,瘦削的下巴顯出臉型狹長;可是他每次微笑時候那輕勾起眼角的隨意神態,卻總讓元凰覺得說不出的風流好看,瞧上多少次都不會厭倦。元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自覺得有些失禮,若無其事地低下頭,輕輕答了一句:“嗯,都沒關係了。”
      說完這句話,元凰趁機也靠上了床背,半躺去北辰胤的身邊,特地移得近些,看著北辰胤道:“那我們說些高興的事。前幾天我從四族那邊聽到消息,箴有力把狄加封成了上將,派他鎮守邊境。派個北嵎將領鎮邊,箴有力用人的手段氣魄倒是令人佩服,多半是江相出的主意。——狄這個人,好在忠誠耿直,當初字也不識幾個,怎想到會有今日榮光。——不過,他都成了大將軍了,還和以前競技場的時候一樣只有名,沒有姓,這可怎麼行。”
      “嗯。忠誠耿直,得了功名確也該然。”
      “還有,上個月的時候,我在中原一處城裡聽到歌女唱曲,歌詞覺得耳熟。仔細一聽,居然是玉太傅少年時候作的《花犯》詞,‘鉛華淨洗,嬋娟素靨’那支……都傳到中原去了,你說巧不巧?”元凰做了個手勢,幾乎要哼唱起來:“可後來我去向那歌女打聽,她卻說這詞流傳已久,不知是誰寫的。”
      “真有此事?”北辰胤揚了揚眉:“玉階飛以前總說,少時無行,以這首梅花詞作得最為豔俗,不想倒是傳唱甚廣。”
      “是啊,我當時就想,要是玉太傅知曉了,大約會哭笑不得。不過,他估計也並不在乎這些小事。”元凰接口道,再次低頭打量北辰胤,童心乍起,伸手捉起他的辮子,捏住把玩:“小時候我問你為什麼我的頭髮顏色跟你不一樣。你還說,因為我是皇上皇后的孩子。”
      北辰胤探詢地望他:“這回答不好?”
      “當然不好……你騙我,我明明是你的孩子。”元凰撇撇嘴,把北辰胤的辮梢當作刷子一般,一下下刷著掌心手背。他的掌心怕癢,本來緊繃著臉,片刻之後就忍不住笑了:“我那時就覺得你頭髮的顏色好看。”
      “呵,”北辰胤笑笑:“你不是不願意做我的孩子麼。”
      “這……這跟那個是兩回事。”元凰本來一心想著兒時趣事,冷不防被北辰胤抓住了把柄。他雖然知道北辰胤只是隨口打趣,並非認真同他計較,卻還是禁不住有些著惱,沉下了臉:“幼時是幼時的喜歡,如今是如今的喜歡。”
      “嗯。”北辰胤應了一聲,不再接話。元凰剛才的分辯於是就好像是一拳打上水面,再大的力量也只能反彈回自己身上。他有些不甘心,仍舊握著北辰胤的頭髮,倒是想起另一樁往事,曾讓他魂牽夢縈:“對了,有一年中秋,我還是太子時候,請你陪我看煙花,你還記得嗎?”
      “嗯。”
      元凰頓了頓:“……後來我就病了,你進宮來看我。”
      “嗯。”
      “我……還找了紅絲硯送你。” 元凰想了想又說:“你後來一直留著麼?”
      “留著。”
      “那天我們是在池邊看的,我讓你看的煙花倒影。”元凰一點一點,想把埋藏心底的秘密和盤托出,幾次開口,卻不知如何繼續。
      “嗯。”北辰胤似乎是乏了,微眯起眼睛,馬馬虎虎地應付著。
      “我,我想問你,”元凰吞一口唾沫,用小的不能再小的聲音試探著說:“那天晚上,你有沒有聽到……?”
      “什麼?”
      “……沒有什麼。”臨陣退縮是元凰最為不齒之事,在北辰胤面前卻屢屢犯戒。他自覺好笑地搖了搖頭,忽然覺得也並不是非把真相告訴北辰胤不可:“我就是想問你,那天的煙花好看麼?”
      北辰胤想也不想,簡短答道:“好看。”
      “你還記得清楚?” 元凰有些不信:“最好看的是哪一個?”
      “金色的,正好照亮了你的臉。”
      “……”明知那時北辰胤對自己不過是一番父母看顧之心,元凰仍是被這句話弄紅了臉,心也不由跳得飛快。他想不出要如何繼續談話,更不知道怎樣才能提出自己心心念念的親暱請求,忽然覺得同十年前那個決心表白繼而一敗塗地的懵懂少年相比,自己居然沒有絲毫進步,一時又是懊惱又是無奈,只好賭氣似的輕輕推了推身邊北辰胤,沒話找話:“喂,我說了那麼多以前的事,你也該說幾句。”
      “嗯……睡吧。”北辰胤如他所願的說完一句,隨後居然顧自抬手熄了燈,拉起被子蓋住了兩人。以往元凰同他秉燭長談,而後同榻而眠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眼看他就要蒙混過關,又不願讓這個夜晚如此草率收場,只好孤注一擲:“哎……別熄燈,我還沒說完,我想說……”
      不出意料的,元凰的抗議換來個一成不變的低沉回答:“嗯。”
      “你又嗯什麼,”這個波瀾不驚的回答讓元凰認命地意識到今晚計劃徹底泡了湯,只好在稀微月色中平躺下來,氣鼓鼓地回嘴:“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
      “啊?”元凰一時沒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只覺得對方的回答突然由漫不經心變為認真,直到溫熱的軀體依靠過來,他才醒悟到某些事情正在發生:“……喂……你……你怎麼看出來的……”
      “……嗯……”
      餘下的詞句淹沒在唇齒之間,呼吸噴在臉上,好像剛才池子那頭的撩人水聲。元凰迷迷糊糊中的最後一個清晰念頭,就是那人的微笑即便埋在一片黑暗之中,也依然如此好看。
      ——六月廿五,苗曆上寫著宜嫁娶、訂盟、納采、祭祀。
      有人宜娶,有人宜嫁。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賀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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