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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老九门/启副】同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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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日山每天都要头疼的分辨,这一刻给他下达命令的到底是谁。
跟在张启山身边十多年,这半个月大概是他副官生涯中,面临过的最大的挑战:既要习惯这艳鬼顶着佛爷的脸却见天那个做派,还要随时随地提防某人突如其来的调戏。
‘副官!’
‘是!’
张启山身形半依半靠,垂下眼帘,睫毛在眼睛下面落下影子,遮住暗藏锋芒的眼角,像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扇,流利的飞出一个眼风。
‘天哪,又来了。’张日山觉得,这样的日子若是多过几天,自己简直要白了少年头。
‘你脖子上面带的是什么,给我看看。’勾了勾手指,男人没等回应,便欺身攀上青年的肩膀,愣是把昂藏七尺凹出菟丝子的姿态。
长指捏个兰花手,指尖轻轻一挑,领章中间那对平时扣得严严实实的风纪扣豁然两开,‘哟,你这个,跟我上次给你那个,倒恍惚能够配成一对儿夫妻~’
‘鬼爷,您能不能别顶着佛爷的脸这样对我说话。’张日山已经被欺负的没了脾气,劈手抢过那枚玉,又塞进衣领里面。
‘你不想看吗?’
‘不一样,再说我明明知道您不是,空顶着一副皮囊罢了,就更别扭。’
‘傻子,蝴蝶梦周,又有什么区别?’
张日山沉默了,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字斟句酌间,像是不想伤害鬼的情绪,或者不想亵渎心里那份珍重。
‘若佛爷换了皮囊,也还是佛爷,即使占了这副身子,您依然不是。’
‘且,无趣的小鬼。’
‘您不懂……’
副官看着窗外远远的江岸,他记得渡头有两棵经年杨柳,盛春飘丝,翠艳明眉。
情不在型,在心。
张日山最近有些忙碌,除了长沙布防官的各项日常工作要代为处理外,他还频频去齐门堂口拜访。
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不过张家军的人都早已习惯于不问问题,执行命令,他们的好奇心大概都死在张家古楼了,一点都没省。
一天,收到齐府送来的一张便条后,副官就出了远门。
这一去,半个多月,杳无音信。
‘你把你那俊俏小哥儿派到哪里去了?’张府唯一残存的八卦爱好者,敢于找张启山问这话的人,啊不,鬼,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作为府里唯二能够看见他,唯一能够跟他聊天的对象,副官的突然消失,让他没了日常调戏的目标,日子一下子无聊起来。
其实跟佛爷聊天也不是不行,可一来自言自语总有些不自在,二来那人即使不放出凶兽也分外吓人。
张启山挑眉,‘你不是能自己听吗,怎么还用问。’
‘谁敢听你的心音啊。你家那只兽那么凶……’
‘无聊吗?’
‘嗯嗯~’明知是坑都想跳,鬼生缺爱啊,鬼很惆怅。
‘那我跟你讲个故事吧,想听吗?’
‘第六感告诉我,最好别听。’刚想说个不字,耳边就听见一阵似虎似龙的咆啸,鬼赶紧认命。‘听听听,我敢说不听吗?’
‘有两个小孩,他们约定一起出逃。’
‘那天有一个人迟到了,另一个在约定的地方等了又等,远远的发现了埋伏,他害怕小伙伴一起被捉,就努力的弄出动静,逆着约定的方向跑,引开了埋伏的人,最后抱着一个敌人跳了护城河,也算杀一个够本。’
‘他在临死前最后一个念头还在挂念伙伴,希望那些人不要再回去,希望小伙伴能够活下去。’
那鬼仿佛想起了什么,用力的抱住了头,可张启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语言此刻像是有了实体,在张启山嘴唇开合之间,化作万簇临空扑面袭来,戳得浑身血花如朵朵红莲盛开。
‘真相总比现实残酷。你忘记现实,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不陷入绝望和疯狂。’
‘迟到却也非你所愿,军阀和班主怕事出有变,提前一天下药把你弄进了府,你晕倒后说胡话说出了你们约定的地点和时间,不甘心受辱的你撞了柱,没死却毁了脸。’
‘你再好好的想一想,你真的是趁乱逃出来的吗?’
一句话语如刀,终于扎在心头,在离心脏只有三分的地方堪堪停住。
屋子里突然没有了光,仿佛天幕合讫,那令人绝望的黑暗和寂静。
鬼缩成一团,他大张着嘴,却叫不出声,身上的皮肉现出道道伤痕,他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斗里,回到了被活埋的那一天。
那一天……军阀阴差阳错死于一场爆炸,早已被虐得半死不活的他终于被抬出了府,终于看见了四四方方以外更加广阔的蓝天,可惜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被生生的被当了人殉……
斗里没有空气,为了让自己不发疯,能够留下一丝最后的尊严安详离世,他一遍一遍的讲故事给自己听,那个一辈子都没有等到的恋人,
添油加醋枝繁叶茂,骗过了自己,忘记生死滋味,飘荡成一个孤魂。他对自己说:‘我心愿未了,所以我不能走。’
他很想抬起手,握住了张启山扎在他胸前这把刀柄,犹豫着到底是该拔出来,还是按下去一了百了。‘佛爷,不要再说了。’
‘触柱而亡的是你愿意给的最好结局,后来的日子太苦,苦到你想彻底的把那段时间从记忆里抹掉了。’
‘你放不下的,是没来得及出口的歉意,你后悔,你内疚,你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
‘可是,他却从来没怪过你。’
张启山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即不同情也不怜悯,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房间里的光亮又回来了,阳光透进窗来,似乎刚刚只是被乌云遮住,或者持续一个半时辰的浓雾,雨云,管他叫什么。
张副官不知何时早已回到了书房。
‘这故事是真的,可我觉得你不该知道得那么清楚。不要告诉我是齐铁嘴来信告诉你的,你我都知道很多细节是算不出来的。’伤痕累累,白骨森森,没了好模样好嗓子,鬼带伤的声带发出凄厉的音色。
‘前朝你曾经作祟山林,齐家前辈有人帮村民化解了邪气时,因怜你命苦给了你这个。’张启山手中托着那枚玉蝉慢慢的端详。
‘至于细节,这故事里除了出场的人物,讲故事的人本就同样可算主角之一。’
‘人殉怎么会钉哨子棺,又怎么会有口衔随葬,我一直很纳闷,就给八爷去了封信。’
‘谁知八爷仙人独行,行踪不定,这信一来一回就拖了小半个月。’副官接过话头,把一封信递给张启山,回到书桌前,提笔刚要继续批写,又转头对鬼说道:‘八爷说既然有渊源,你若是前尘旧事听完,心愿了了,不妨让佛爷送你一程。’
张启山并指一捻,信封中掉出一根红色的丝绳。那线头好像自己认得路径,从口衔天头的小孔穿了过去,两个绳头复又系在一起。
他拎着丝绳,小小的玉石也跟着一晃一晃,几次险些脱手,又被手指勾出。
鬼突然静了下来,破碎的面容上挂起讥讽的笑。他看着张启山的眼睛,
那是一双藏满秘密的眼睛,从中能够看到经过血与火洗礼的冷静和无情。‘张启山,你讲的,到底是谁的故事?’
‘佛爷,我虽然是混乱了前尘回忆,可我不是瞎子。现在换我问你,齐门救人不假,救的真的只是我吗?’
他像是挥舞着洛阳铲的土夫子,试图在男人四平八稳的面具上撬开一条深缝。‘拿自己的故事当饵,我没想到,张大佛爷为什么突然如此坦白?’
鬼等了许久,但张启山并没有回答。
‘你该上路了。’男人绕开了话题。
‘你我不是暂时还没法分开吗?’鬼踌躇了,他猛然发现自己似乎翻开了一点什么,也许是不该翻开的秘密。
‘鲛泪并非只有深夜可用,只要四周环境昏暗无光即可。可是现在你依然看得见我,也看得见他。’张启山指了指书桌前埋首处理公务的副官。
‘你没有发现,故事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分开了吗?’话音未落,张启山毫不犹豫的撒开手。
玉碎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张启山看着副官,眼里满满的都是那个人三十一岁的样子。
副官的娃娃脸似乎从来都不会老。
‘对不起。’他轻轻的在心里说,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青年正伏在案头,手不停挥,帮他处理公文,时而皱眉,时而沉思,天气炎热,他脱掉了外面的军服,只穿一件白色衬衣,衣袖挽到小臂。
散开衣领下,脖颈常年不着风霜的皮肤愈发白净,衬着红色丝绳颜色更加鲜亮。
那红绳,端端正正的挂着,一枚玉蝉。
大约是要查一查底稿,副官起身推开了身后的文件柜。
一转身,只见他背后的明晃晃的,一个致命的弹洞。伤口并不大,渗出的血迹染红了洞口四周的一小圈布料。
只是平时有深色的军装外套挡着,不容易发现而已。
最是人间留不住,红颜辞镜花辞树。
这是故事的另一面,张启山毕生执念所在。
他一起长大的伴当,相约逃出集中营的亲随,爆炸中永远闭上的双眼,逆天而行也要留下的爱人……
虽人鬼殊途,也要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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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觉得自己大概是太多嘴了,可又实在不忍心让副官一直蒙在鼓里。
抵抗着引魂灯不断的召唤,他咬牙鼓起最后的气力,刚刚说了齐八爷三个字,却被副官截住了话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副官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
‘张家人长命,我也怕离开太久,到时找不到他,不如就在他身边等……算起来,佛爷心愿未了,也就是我心愿未了吧。’
‘那家伙的命,哎呀,你需要等上很久。’
‘没关系,鬼最不缺的,大概只有时间了。’
‘那我走了,后会……’青年没有说下去,这样的情景说后会未免有些过于渺茫,他笑了起来,依稀又化作墓中初见时的艳丽摸样。
祝你好运,张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