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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老九门/启副】终身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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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紧张。
长沙城布防官已经连着三天叫了我的条子,
虽然听说是为了招待几位官面上的朋友,破例来我们这样的地方同乐,
可是他们都说自从第一眼看见我,张大佛爷就不错眼珠子的盯上我了。
他们说我大概是交了好运,做清倌相公我已经年龄太大,再不下海,只有当杂役和被下药两条路可以走。
同院的人都在撺掇我,让他带我出局子。
‘做相公又没有赎身做夫妻的念想,干脆多挣点钱,也叫你干爹扬眉吐气。’他们都这么说。
院门口已经明晃晃的上了灯,我只想知道,他今天还来不来。
等到快要人定时分,我已经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末伏的暑气还是很重,刚刚搬进二楼的独间,里里外外一股漆味还未散尽,衣服床褥都是簇新的。
床上一红一粉两床单被,都是折枝莲和雀登枝的被面,院子里的规矩,鸳鸯戏水龙凤呈祥这种图样,又逾越,又容易勾起客人念家,一律不许用的。
无事可做,只好看镜子里面的自己,我知道自己的眼睛生的还算漂亮,笑起来弯弯的,穷人家的小孩,一身皮子都是后来闷白的,手便粗糙的很。
刚想叫人找报门的打听打听消息,就听见院门口一阵喧哗,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在大堂等传的同院一叠声的喊着佛爷。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怕他被别人拉走,有心出去迎一迎,又觉得他大概不会喜欢,只好站在房间门口干着急。
等到听到人声往二楼来了,这才算放了心。
‘您来了。’我赶紧上前规规矩矩的问了好,又赶紧张罗了毛巾、干湿、饭菜一应的东西,好在下头一直都是备着的,倒也快。
先是上了茶,我就站在那位身后插条。按理不该我站着伺候,那些红倌哪有站客人身后的,别说拉着手坐一张椅子,滚到怀里也是平常。
可不知道为什么,头一天就让我立规矩,也不是罚,就冲我那么一抬手,也没说话,我就乖乖的在这位身后站上岗了。
说是陪酒,不过是那么回事。清唱了两支岔曲儿,又给客人斟了轮酒。
斟酒的时候,不拿壶的那只手叫一个客人掐了一把,我没说话,倒是佛爷淡淡说了一句‘那个谁,没看见爷杯子空了吗?’
这是给我解围,我承他的情,趁机又退回去,接茬儿站到他的椅子后面。
等到干爹带着小厮们把席面撤了,又上了茶和手巾把,客人们漱口拭面,都自便散酒去了其他的房间。
佛爷也要起身,干爹搓着手赔笑,到底开口问了他的意思。
‘贱地不敢留贵客,知道您的规矩,不过这孩子虽说命苦,却还是个清倌呢。’干爹说着,半真半假擦了擦眼角。‘当年混在逃荒的人市里头,才那么一点高,我也不是为了赚钱,实实在在是当儿子看的,好不容易养大了,一个手指头也没动过他。要是得了您的眼,您干脆带走,也是提拔他了。’
站在张公馆的大厅里,我还是木的。
自由来的太容易,我几乎反应不过来。也许还不能叫自由,只是我的所有人变成了一个人,而不是一群可能的人。
长沙布防官,张启山。我在心里默念的两遍。刚刚他问我愿意吗,不知道为什么,那份无论如何但求一死的心,莫名其妙的就肯了。
‘是,佛爷。’
这个人挑眉一笑的样子刻在了心里,好像在说真拿你没有办法似的。
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像天神一样对我伸出手的男人了。
在张府站稳脚跟,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因为佛爷的偏爱,我的吃穿用度都倒都像是半个主子,虽如此,管家大叔和其他下人那里我没听到一句闲话。
除了那个叫小葵的姑娘,头一回收拾房间的时候,砸了一个杯子,我想她大概是太纯洁,第一次见到那种地方来的人吧。
唯一的不如意之处,佛爷一直没有要我。
我以为自己会跟所有南风馆出来的人一样,毕竟他有权利这么做,后来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我一无所有,除了身体,与情与理似乎都应该跟了他。
况且,在那里呆了十几年,除了取悦人伺候人,我并没学过其他安身立命的方法。
‘您就当我是佛爷新招来的下人。’我跟管家说,‘我只会伺候人,没有别的技能,干惯了活儿,手停不下来,况且佛爷屋里也没有专门伺候的人。’
管家开始推了几次,见我确实很坚持,也就由着我了,渐渐的放手让我承担了照顾佛爷日常起居的大部分工作。
大叔人很好,熟了之后很愿意指点我一些,佛爷的喜好和习惯。
我知道了他喜欢喝红茶,而不是这里惯喝的铁观音,大概是老家带来的习惯,一般饭后浓浓的喝一盏;
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吃穿并不讲究精致,但是无肉不欢,虽然每天穿军服,偶尔穿便服喜欢深颜色;
精力过人,经常通宵处理公务,睡前喜欢在床头亮一盏壁灯;
因为有头疼的老毛病,常年口袋里备着一个小小的鼻烟壶,装着上好的天蕙斋干屑。
在这个没有女主人的宅邸里,我想,我应该尽我所能的关心这个人。
我期待着他的每一句吩咐,贪恋着他的那句‘做的不错’的夸奖。
我还没傻到要罔顾伦常的地步,但是这个人,如果他肯多看我一眼的话,我这辈子也就值得了。
要不是那一天的事情,这种平静的日子还会过很久。
那天,佛爷回府时已经很累,皱着眉头,一边拉松了领带,一边活动脖子和肩膀。
我赶紧拧了一个热手巾把递过去,他闭着眼睛接过,敷在脸上,唔了一声。
‘您今天累了。’我乍着胆子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我帮您松松?’
这阵子相处下来,自觉跟他已经有些熟了,渐渐的能够主动说一句半句这样的话,不像第一天那样手足无措,抬不起头,不过像其他人对客人那样开玩笑撒娇撒痴我却依然不敢。暗笑自己哪里是他买的小倌,分明成了他的兵。
心里想着事,手上就慢了一下。却猛地被他按住了,我的手不比他的小,只是白痩一些,连扑腾的劲头都没使,就老老实实的被攥着,显得十分可怜。
他的手心特别热,怪不得有人说佛爷命里带三昧真火。我只觉得手真像是被火烫了,连脸上也跟着热辣起来。
他定定的看着我,似乎不认识了,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你……’
那一刻,我猜自己大概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犯下了什么天大的错处。
空气中那一点旖旎烟消云散,他立刻认出了我,眼里只剩下咆哮和愤怒,‘谁给你的这件衣服?’
因为张公馆里除了管家只有我每天穿着长衫,自己觉得不太像样,我跟他们开玩笑说我被卖之前也姓张,让他们给我找了一身军服穿。
‘我……’
‘去把衣服换了。这件衣服不是你该穿的。’他没有等我说完,挥挥手,就赶我离开了。‘不要再穿军服。’
大概是因为许久没有被当面呵斥了,我竟然感到有些委屈。
佛爷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一件衣服罢了,我不过是想跟他多一层关系,如果他肯要了我,我何必上赶着当这个冒牌的‘张家军’。
我想我真的爱上他了。
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吧,否则为什么会带我回家呢?
如果他肯要我,该多好。
我被自己的念头折磨着,终于魔障了。
佛爷是被送回来的,搀扶他进房间的时候,滚烫的皮肤吓了我一跳,
本以为是风寒高热,被压在床褥之间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些被灌了药的小倌,他们也有滚烫的皮肤和潮红的双颊。
我果然离开行院太久,连自己的本行都快要忘了。
我应该叫管家来,应该请大夫,应该给他拧凉帕子。
然而我没有,我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灼热鼻息喷在脖子上,任由长腿分开我的膝盖,任由他的身躯盖上来再也无法挣脱。
铺天盖地的疼痛和无法自禁的快感,没有温存,也没有怜悯,
此刻他不是我千挑万选的良人,而像是任何一个买下我□□夜的客人。
‘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我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
晕过去之前,我侧过头,看着身下秋香色的被面,是丹凤朝阳的花样。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置我,张大佛爷不是一个轻易原谅的人,一回不忠,百次不用,他那颗决断杀伐的心里,从来不会容忍算计。
可是,如果不是抱着那么一丝缥缈无据的奢望,我也不会赌这一把。
我不想回忆第二天佛爷暴怒的光景,我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死神离我那么近,是的,我觉得他是那么恨我,像是破坏了他长久以来的规则和坚持。
后来我才知道下药的事情,以及日本人的阴谋。
那怒气里有三分是对我的,大概有十二分是对自己的吧。
当然,现在我知道了答案,自己并不会被他另眼相看。
我没有想到,送我离开的,是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
管家,小葵,下人……还有他,大家都没有再跟我见过面,他们都不齿于认识我,我想,管家大叔一定深恨曾经对我和气的自己瞎了眼吧。
那个青年看上去刚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衣服上满是征尘,脸上挂着舟车劳顿的风霜。
军装穿在他身上,把秀气和英气糅合得恰到好处。
此刻,他很尴尬。像是怕自己的愤怒伤害了我一样,他的脸紧紧的绷着,
那双眼睛里却又是满满的愧疚,‘佛爷让我来送你一程。’连声音里都带着克制的轻颤。
‘谢谢你……’谢谢你的温柔,谢谢你拿我当一个人看,
让我为我喜欢的人做最后一件事吧。
‘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嘶哑,我庆幸连日高烧和萎靡让我面目全非。
‘那天,佛爷并没有……和我……成事,我自幼出身行院,有秘法……能够……令人错以为自己……’
我说不下去了,不过,我相信他已经懂了。
‘当日下药的日本人此前与我接触过,他们以为佛爷要了我就能对我另眼相看,可惜他们如意算盘落空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请转告佛爷不要苛责自己。’
我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在那个青年的脸上,找到了自己的眼睛。
张启山,原来你跟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