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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寒夜飞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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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府里来客,凌溯溪不能出门。
来客就不能出门,这是凌溯溪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不想让自己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为楚玄灏带来无端的麻烦。
近日来,玄灏的心情起伏非常大,虽然他不说,但是他感觉的到,他已经有整整四天都没见过玄灏了。
他独自一人坐在灯影里,显得孤单而落寞。
“哗啦”一声,旁边堆得一尺多高的账本忽然倒下来,吓了他一跳。
玉岫闻声跑进来:“少爷怎么了!”
凌溯溪不好意思的指了指散落一桌的账本。
玉岫长出了一口气,走过来收拾,道:“都这么晚了,您就歇了吧,您饿不饿?我给您做点吃的?”
凌溯溪摇摇头,看看天色已经很晚,头还浑浆浆的,就站起身来,指指外面。
玉岫劝道:“今天刚刮了点雪沫子,有风呢,您睡吧,别出去了。”
凌溯溪摇摇头,他想出去走走,清醒一下。
玉岫没法子,只得把账本摆好,进卧室开箱拿了一条披风出来,严严密密的把他裹好,还把兜帽给他扣上,道:“少爷别着凉了,奴婢陪你吧。”
凌溯溪摇头,玉岫不放心道:“那您有事吹笛子,看着点路,别摔了。”
他笑了笑,向外走去。
虽然白天刮了点风雪,但是夜里竟然放晴了,正是十五,银亮的月亮像玉盘一样挂在天空,映着雪色,撒了一地闪亮的光。
他慢慢的在府中踱步,自从主事以来事务繁多,他很久都没有在这样宁静的夜晚走走了。
荷塘最后一季的荷花已经落了,莲子他也吩咐人采摘完,预备着给楚玄灏做莲蓉糕,此时那里只有一些残荷枯枝,在这样的夜色里,一定别有一番韵致吧。
这样想着,他就往荷塘那边走去,转过一片花树丛,走到荷塘边,忽然看到湖心岛锁麟阁边的小亭子里有灯光,还有一阵呜咽乐声隔着萧索湖面传来。在这月夜里心旌摇动。
早传过话来,楚玄灏在书房处理事务,那这是谁?难道是客?
楚玄灏这是第一次留客,能留他住在王府自然不是什么平常人。湖心岛锁麟阁是楚玄灏独坐的地方,平日严命闲杂人等不许靠近,客不懂王府规矩,如果为着这么点事闹得不开心,就是大大不值。
他绕过湖边,疾步走上石桥。
听到脚步声,水遥停下了吹奏,回头望去,一位弱质少年,站在洁白的月光下,一双明水双目正在看他。
“你是?”
二人心中同时问出这句话,只是凌溯溪没有发出声音。
水遥坐在亭中的鹅羽软垫上,见了他站起身来,笑道:“公子是?”
那一举一动,都是无法形容的儒雅风姿,凌溯溪从未见过这般气质的人,不禁多看了几眼,听他问,就从怀里掏出纸笔,写道:在下王府家人,听到埙声寻来此处,不知阁下是否是王爷贵客?
水遥意外,居然是个哑巴?
便和煦笑道:“是,我是你们王爷的客人。”
凌溯溪又写了一张条子,交给他,对他点了下头。
水遥接过来看道:锁麟阁是王爷心爱的地方,不许人来,在下为您另找个景致,请您别处坐坐罢。
凌溯溪知道这样有些无礼,但是也不得不为难的开口。
水遥一笑,道:“无妨,他不会生气的,你也睡不着?一起坐坐可好?”
凌溯溪见他那般笃定,又这样亲切,忍不住也很想与他聊一聊,便坐在了他的矮桌旁。
虽然初冬,但是周围点了四个铜炉,坐在这里不仅不冷,还十分温暖。
他看到水遥手里拿着一个陶埙,就指了指。
水遥递给他:“你要?”
凌溯溪摇摇头,知道光凭手势无法跟生人交流,就把纸笔摆在桌上,写道:方才听公子吹埙,心旷神怡。
水遥收回手,淡笑道:“我母亲很喜欢吹埙,我爹就是听到她的埙声而与她结识的,后来我母亲去世了,我爹说我只要吹埙,母亲就能听到,所以我想她了就会吹。”
凌溯溪点点头,写道:公子母子情深,我很羡慕。
“你娘呢?”
凌溯溪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写道:我娘为生我而死,从未见过。
为生他而死?
水遥心中一动,问道:“那你家人呢?为何会来王府?”
凌溯溪见他神情恳切,便写道:九族之中只有我孤身一人,王爷收留我在府里过活。
话虽少,但水遥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是五年前自己离京那天楚玄灏救下来的凌家死囚,薄凡首徒。
他打量了一下凌溯溪,身上穿戴并不是寻常下人,看来在这里,玄灏并不曾亏待他,玄灏那样冷峻的人能留他在府,必然不是一般下人。
想至此处,道:“那你也就以王府为家了,我少来王府,并未见过你,你在王府里平日都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凌溯溪写道:读书弹琴。
虽然看面前这个人是个良善之辈,但是他在府中不是小事,便不肯据实已告。
水遥有些欣喜:“你会弹琴?正好,锁麟阁中有琴,我取出来,你弹琴,我吹埙,咱们合奏一曲可好?”
凌溯溪惊了一惊,坐在这里已经是逾越,他还要进阁取琴?慢着,他如何知道这阁中有琴?
他正想着,水遥已经站起来推门进去。
阁中从无人进去,也不曾点灯,凌溯溪只见一片漆黑,而水遥却在这黑暗中捧出了一把古琴。
古琴放在桌上,凌溯溪抚摸了一下,这是前朝古琴,做工之精细他从未见过,不禁拨弄了一下,叮咚之声在这寂静夜色里传向整个湖面。
果然好琴!
凌溯溪自幼跟薄凡学琴,也是爱琴之人,看到这样好的琴也喜欢的紧,但还是有些担心,看向阁门。
“别管他,放心,来一曲什么?”
凌溯溪略想了想,写道:就刚才贵客吹的那一曲吧。
水遥眼睛微亮:“你会刚才的那个曲子?”
凌溯溪有些微赧,写道:刚才听贵客吹过,记了下来。
水遥摇头而笑:“好,好,那就刚才那一曲。”
凌溯溪穿着长袖衫子,袖口开阔容易碰弦,他便一层一层的挽上去,露出细白的手腕与玉镯来。
水遥拿起陶埙,眼睛在那手腕上一扫而过,忽然心头一怔,不动声色道:“公子这玉镯很是别致。”
凌溯溪脸色微红,笑了下,把镯子推上去,手指抚在了琴弦上。
看到那玉镯,水遥连日来不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顿时心胸开阔,会心笑道:“水遥今日能与公子合奏一曲,是你我的缘分,从此以后,望公子尽心侍奉靖安王爷,不负你我相交此夜。”
凌溯溪并未明白此中深意,但却知道他是真心相交,就暖暖一笑,指尖一动,流水般的琴音在这夜色里淡淡散开。
陶埙带着远古南疆的风声,穿透散落繁星的寂静黑夜,流连在月下的锁麟阁旁,那是波涛汹涌的江河忽然平息,那是雷声轰隆的大地瞬间寂静,那是气势磅礴的暴雨云散天晴,那直透胸臆的深沉从小小的乐孔之中徐徐散出,铺天盖地。
凌溯溪凝着心神,随着埙声或挑或抹,将琴音揉碎在这埙声之中,随着无形的轨迹上下翻飞,琴声没有埙声那么浑厚,但是若有若无间,似一袭薄纱时时围绕缠绵着埙的悠扬,那旷远绵邈,悠然荡漾在这初冬落着微雪的夜里。
那是风过梅梢,细细能聆的落雪,也是漫漫长空,天地一体的恢弘。
远远的,楚玄灏站在石桥头,脚步仿佛凝在了桥上,一步也迈不出来,呆在了那里。
一曲罢,凌溯溪与水遥同时收声,尾音袅袅不绝,飘散而去。
凌溯溪由衷的感到开怀,抬头望向水遥,静静微笑。
水遥一手扶在他肩上,道:“公子,这曲子王爷喜欢,若是公子闲了,可弹给他听……”
“你还记得。”
水遥转身,回眸笑道:“《寒夜鸢》,寒更漏夜,鸢飞九天,你谱的,我自然记得。”
凌溯溪站起身来,有些不安的看着楚玄灏。
楚玄灏出奇的没有不悦,只说:“夜里冷,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又把地上的裘袍捡起来给水遥披上:“你也是。”
凌溯溪心中一阵异样,对楚玄灏行了一礼,转身往回走。
“等等!”水遥喊道,他躬身把那琴抱起来走到凌溯溪面前,真诚的说:“公子有福,莫要忘了我刚才说的话。”说着把琴往前一送。
凌溯溪望向楚玄灏,楚玄灏面色不明,但还是点头。
他有些激动的接过来,对水遥点了点头表示谢意,转身踏上石桥离开。
不管他们二人是何交情,水遥确是一个谦谦君子,若说君子如玉,那水遥也是其中最珍贵的一块。楚玄灏即使对他另眼相看,也是应该的,他无权置喙。
他淡淡笑了,抱着古琴离去。
看着凌溯溪离开的身影,水遥笑道:“王爷好眼光,他虽口不能言,但是心思纯净,人所不及。”
“你又不认得他,怎么知道他心思纯净?”
水遥意味深长的说:“我不认得他,但我认得他的琴音。”
楚玄灏还要说什么,水遥以眼神示意他不必再说,道:“《寒夜鸢》我交给他了,以后你若是想听,自然有人弹给你听,我好久都没有听过这么干净的琴声了,你莫要辜负了。”
“我要守着的是你,是水遥,那个一次次用命护着我的水遥,那个用自己给我换万里河山的水遥!”楚玄灏激动道。
“可是,”水遥目光平静的看着他:“愧和爱,是不一样的,你心里清楚不是么,不然那玉镯为何在他的手上?”
楚玄灏一时哑然。
水遥上前一步,看着那深邃眼瞳,轻声道:“玄灏,念在你我生死祸福二十余年,请你……莫要看轻了我……”
放眼大楚天下,他楚玄灏轩昂之势何时放下过?只有这一刻在水遥面前,才能让人窥见那深沉痛苦的眼神,在这寒风月夜里分外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