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第65章 ...
-
那天照宁翻墙回家的时候都已经子时了,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简直怀疑昨天在锅炉房发生的一切只是他在货船上摇晃出的一场离奇的梦。
可是中午,路卡就装作刚听说他回来的样子上门来接风了。
谈太太于是从儿子带回来的各种吃食里翻找待客的水果:”照宁……你芒果就带了这么几个啊?”这么小的个儿,怎么分啊,还不如不带……
照宁扬声:”哦不是的,我昨天晚上在锅炉——嗷——在、在过路的时候饿死了,就自己啃掉了三个。”
路卡一脸无辜强忍着笑看窗外,仿佛那声夹杂其中的惨叫和自己没有关系。
“哦哟,还一口气吃了三个……你舅舅一船米倒没被你一路饿死了吃光啊?”谈太太喜盈盈的,口里还要打趣儿子。
照宁呲牙裂嘴地捂着胳膊上的船绳抽伤,瞪路卡,指指另一条胳膊,示意他要戳也换条没伤的戳,嘴上应道,”姆妈你不要瞎讲,我帮了很多忙的,你不相信打电话问舅舅喏。”他想了想,又补充,”他还欢迎我下次再去嘞!”
谈太太嗓门立马升高了:”作死啊!还野出瘾头来了……不许再去了!”
照宁怪模怪样地无声大笑。
路卡轻声问:”真再去啊?”
照宁想了想:”要是下次去暹罗就再去……那边居然从头到尾没被殖民过,太神奇了,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
路卡有些羡慕地看看他,这无所畏惧的样子。
所以怎么会”你有的对方也都有”呢?人和人本就是千差万别的。
既然路卡装作今天才碰到,照宁便也假模假样地分发起了礼物。大部分是水果或者水果干,给妈妈和姐姐买了银手镯,给爸爸买了块上品沉香木……
给路卡的是一个两广及东南亚一带的特有乐器——独弦琴的小模型,方木上只绷一根弦,但琴头竖着一根琴杆,拨拉可以控制音高并揉出颤音,很有意思。
路卡有时候想,如果自己从未来到亚洲,大概会以为世界上的乐器和音乐都是一个样子的。或者所有的人也都一样。
谈峻时夫妇看儿子唾沫横飞地说着异域风情的故事、眉宇间原本一些愤懑郁结也有所消散,终感老怀甚慰,这趟放他出门野是放对了。
和平解决照宁这头,路卡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跑去找范戴克。
天很热,范戴克的门挂了防盗链,开了一条缝通风。
路卡因为心情好,童心一起,蹑手蹑脚走过去,扒在门上当小贼往里看。
室内没开灯,昏黑一片,范戴克被笼罩在灰白烟雾之间,指尖一豆烟火半明半灭。
茶几上放了一个玻璃杯,褐色的液体里堆了几块冰,晶莹剔透,波光流转。
地毯上有本厚厚的乐谱,随风吹过,便百无聊赖地自己翻过几页。
风也稍稍吹散云山雾罩,露出范戴克郁郁颓丧的神情。
路卡看愣了神,耶容总是闲庭信步,无论对音乐还是对感情,都十拿九稳的样子。
范戴克拿起洋酒的瓶子倒满了杯子,却不喝,拿在手里转了转晃了晃,放下。转头去拿了火柴盒,划亮一根,看它烧了一半之后忽然引向酒杯。
酒面上咻的燃起橘红色火焰,映在范戴克脸上,杯底下的冰块折射也更变幻莫测了。
火苗向下耗尽着酒精,终于逼近冰块,力有不逮似的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终于渐次虚弱,直至熄灭。
范戴克萧索地望着火光暗去,向后一靠,闭上眼睛。
八月,外面的热浪滚滚伴着蝉鸣,却仿佛挤不进这个隔绝的冰与火、烟与雾的空间。
不仅是蝉鸣,路卡似乎觉得连自己都进不去那个世界里。
路卡犹豫了半天。
范戴克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露出过这样的姿态,那也许他并不乐于让人看到。可是,恋人不就是该在彼此失落的时候相互安慰支持才对吗?
他反复思忖,终于在门外咳了两声。
范戴克居然没有反应。
路卡摸了摸鼻子,喵了一声。
范戴克还是一动不动,让路卡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路卡只能喵出一串维瓦尔第《四季》里的《夏》,喵得十分激烈。
范戴克被野猫打架似的声音吓一跳,睁开眼往门外一看,不禁笑了笑。
那笑似乎是经过重重阻力才牵起脸上的肌肉和波纹,稍纵即逝。
他深深吸了口气,揉了揉脸和头发,才起身给路卡开了门。
他一解开防盗链,路卡便灵活地闪进门里,把门窗打开,让烟雾散出去。
“你干吗呀,失恋啊?”路卡俏皮地问。
范戴克笑了笑,不答反问:”你那边看起来是没问题了?嗯?心情这么好。”
“嗯。”路卡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尴尬,又把话题换回去,”你怎么啦到底,抽烟喝酒还放火,要去落草为寇么?”
范戴克低头收拾茶几上那片狼藉,又把乐谱捡起来放桌上:”没事,今天刚看完朋友寄来的《春之祭》总谱,有点难受。”
路卡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墨绿色的封面,烫金的标题和作者名,发表意见道:”就是嘛,这曲子我听了片段就觉得不舒服,你还非要认真看总谱。”
路卡知道范戴克的音乐想象力很强,也像搭积木一样,细致地看几遍总谱,就能在脑海里把大致的交响效果想象出来。这一是因为范戴克掌握的乐器多,二也是因为勤于练习、记忆那多乐器的音色、表现力,并且把它们恰如其分地交织起来。缪淼的导师之所以定为范戴克,就是因为他俩恰好都会小号与大提琴。而缪淼能自学指挥,范戴克也是助力良多。
严格说来,路卡自幼跟着路德维希学着玩的只是拆积木,把听到的乐章拆成各个乐器的分谱;而范戴克才是真的在搭积木。
范戴克笑了笑:”无调性音乐颠覆了古典音乐的范式,你当然会觉得不舒服。但是路卡你要明白,一旦一套东西足够成熟了,就该有新的东西出现了。你看毕加索的画风,和无调性的音乐,都是差不多时候诞生的,不管美术还是音乐,旧的一套都不够用了。”
路卡抿抿嘴。哪怕比同龄学生优秀许多,他觉得自己还未学足古典的那套,遑论不够用。
范戴克收拾完了,又擦了把脸,漱了下口,整个人又精神了起来:”我在柏林听过一次,开场就是用低音乐器来演奏高音,用高音乐器来演奏低音,那种冲突的、不安的、不舒服的感觉,就和故事以及舞姿非常合拍!”他看了一眼路卡,捏捏他的脸颊,有些惋惜,”孩子,浦城音乐学院的师资的确还算不错,但是我必须要说,这里毕竟不是音乐艺术中心,不会有报纸每天论战某场演出的好坏、或者争议某种新形式的良莠。你在这里可以接触足够多的理论,但那些都是盖棺论定的陈货了,你少有机会在喧嚣的、尚无定论的新潮流中锻炼自己的思考判断能力。”
“那你怎么舍得跑出来?”
范戴克挑起眉毛:”因为啊,有整整一年的夜晚,我总听到空中有一个声音在喵喵地叫,说,在那神秘而遥远的东方啊,有一只叫路卡的小猫咪,正在等待真爱把他从大魔王手里抢回来,变回小王子。”
提起天鹅湖的旧事,路卡心里一甜,原地蹦跳了一下,踩他:”你才是那个大魔王!”
两个人打闹嬉笑亲热了一会儿,又是一身汗,路卡抢占了阳台上凉快的竹躺椅,侧身蜷着,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刚才那么不开心,只是因为《春之祭》?”就和看了一本悲剧小说会让读者不可自拔一样,看谱子看到抑郁难受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路卡总觉得范戴克刚才的样子真是让人担心。
“一部分吧。”范戴克看了他一眼。
“另一部分呢?”
“另一部分,你当作我是思乡好了。”
路卡把脑袋从木头扶手下面钻出来,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范戴克:”你爸妈……”他隐隐感受出过一点蛛丝马迹。
“嗯,算是跟我断绝关系了吧。”
路卡忧伤地看着他,爬起来摸摸他的脸:”小可怜。”
范戴克深深看了路卡一眼,那眼神里又有痛苦又有欣慰。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站起来抱着他,吻了他一下。
再休整个几天,大二的学期也已经又开学了。
还不等他有机会吹嘘自己在海上的经历,他先被仰明同学惊得傻眼。两个月不见,仰明同学左臂打了石膏、唇上蓄了胡子,乍一看像换了个人。脸……倒还是古铜色的。
“你你你怎么啦?”
仰明完全是身残志坚的典型,打着石膏、依然乐呵呵地单臂先给久别重逢的朋友一个拥抱:”夏天嘛!这边夏天下雷雨!雨点那么大!那么重!让我想到多米尼加的雨季啦!特别开心!”
这么答非所问,照宁于是合理推论道:”因为特别开心和特别想家,你就把自己胳膊砸断啦?”
仰明立马发出了他典型的不间断大笑,笑了半天才说:”不是的!因为开心,我就出去奔跑淋雨——被雨砸疼了好开心啊!”
“……然后你胳膊就被雨砸断了吗?”
又是振聋发聩的笑声:”没有没有,哈哈哈照宁你太有劲了……不是的,外面积水太深,我一脚踏空一个窨井盖,差点就掉下去啦!手臂挂了一下,就骨裂了。没断,没断,哈哈哈!”
到底是谁比较有劲……为什么裂了还这么开心……
照宁忽然开始望天反思,自己从小精力过剩、隔三差五流血受伤、却还乐乐呵呵的,在父母姐姐眼里是不是也是这么傻的……
“那你胡子是怎么回事?”
仰明古铜色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粉红、跋山涉水地渗透出来:”我我我,我去打石膏的时候,有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姑娘听我说是因为这里的雷雨和多米尼加很像才摔断了胳膊、就问我多米尼加是什么样子……说到后来我提到很多人会留弯弯翘翘的小胡子……”
“……于是你就打算留好了去给她看?”照宁忽然觉得自己当年追求程沁心似乎也不算非常上心,羡慕嫉妒地追问,”人家姑娘把联系方式都给你啦?”
仰明脸上更多的粉红驰援而来,自信道:”我就是找得到她的!”
照宁叹为观止,什么叫戆人有戆福喏,这就是。
照宁本以为这已是仰明一个暑假带给他最大的惊讶,可只又聊了五分钟,他就发现打石膏留胡子根本不算什么——仰明同学居然已经从浦江大学退学、重新参加大学入学考试,进了他下一届的复曦新闻系……
也就是说,仰明现在是他嫡系师弟了。
照宁瞠目结舌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你爸爸是怎么会流产的了……”
仰明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慢慢收起……照宁几乎要以为自己玩笑开过头、惹仰明生气了,刚打算道歉,仰明突然一声惨叫:”你不要这样啊!这下我又搞不清bankruptcy到底是破产还是流产了啊啊啊啊啊!”
照宁顿时笑翻。
和没心没肺的人在一起,总是比较放松愉快的。
去年大四的大师兄大师姐已经毕业离校了,他这个刚大二的都能勉勉强强算作中流砥柱了。
当然,他会变成中流砥柱,也有一些外部因素。
照宁和仰明的组长廖恩蟾以勤奋智慧雷厉风行而著称,颇有前社长遗风,令人心折,可惜他太过于勤奋智慧雷厉风行,除了新闻系之外还报读了法律系的双学位,每天挟万简书册大步流星而来,风卷残云而去。但这还不是悲剧的全部,廖恩蟾同学的主要悲剧在于此君宣传说理能力太强,他一贯笃信新闻和外语一样只是一种手段、必须有或法律或心理或经济的专业知识为载体,方能有所建树。在他的感染鼓舞之下,他原先组里但凡脑子好使的,都深受蛊惑、一个个跑去勇挑双学位,最终结果就是组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手下一个有空干活的人都没有,留下他一个光杆司令干瞪眼……组里进了照宁和仰明之后他十分欣慰,再也不提什么专业知识作载体了,改口强调了一番校刊对新闻初学者的磨砺作用,然后美其名曰重点培养,将一干重任庖丁解牛地前后分批塞进了照宁手里。
照宁向来是喜欢被人委以重任的,做好了十分风光,做错了下回改进,左右不亏。
反正他头一回正式负责印报、涂墨的时候就把蜡纸左右放反了,出来的字都是倒的……廖恩蟾花一个小时刻的蜡纸也作废了。
而组长当时也只是微笑着让他自己去依稿重刻一份,并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视线追随着照宁的背影匀速释放着凌厉的小刀。
照宁觉得,这样友善的共事环境可真好呀!
仰明点点头,深以为然。
太爷爷说得没错,故乡好棒呀。
其实组里不读双学位的大三组员也还有一个叫梅秀菲的师姐,只是她的存在在复曦校刊组里几乎有些格格不入。一看就是大门大户里的小姐,衣裙用料精美、皮鞋不染尘埃,为人倒不傲慢,只是拘谨羞怯,像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布娃娃。每次讨论专题,大家看向她的时候,她总是不安地把双手压在腿下面,可随即又会觉得这种姿态不雅,刻意地又把手抽出来搁在膝上。这么折腾几次,大家也都不好意思再问她意见了。
她既然是师姐,照宁自然不会支使她干活,只有每次讨论专题的时候才会碰个头,组里真正干活的只有照宁和仰明两个人。
此时仰明正在蜡纸上设计版式——他的汉字是不指望了,但由他和照宁合作刻板的校刊,排版总是十分赏心悦目,今天分割线用阿拉伯藤蔓,明天画个插图,因此他俩被读者戏称为花边新闻组,照宁和仰明也欣然接受。
照宁每次都要等仰明刻完图案才能刻字,于是一直津津有味地在翻老校刊存稿,已经从一年前的翻到了三年前的。
“哇!原来辛河大师兄的字这么好看!”照宁忽然翻到了一份校刊,字迹陌生,但该期撰写组里有前社长的名字,”你看你看!”
钢头笔能写出一整大版平稳匀称的字已经殊为不易,而辛河的撇捺间竟然还能看出赵孟頫行楷的痕迹,简直令人击节赞叹。
照宁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刻的字。这位刚毕业离校的大师兄据说是某次打架伤了手指肌腱,而刻蜡纸太花力气、容易旧伤复发,从此他就被特赦不用刻蜡纸了。
“我回去要跟路卡说,现在我的手也很精贵的,虽然比不上音乐家吧,也算是书法家。”
仰明是个好脾气的,捧场地点点头。不料点头时用力过度,打了石膏的左臂帮不上力,右手顿时一滑,画到一半的金刚鹦鹉尾巴折了,他顿时惨叫一声:”啊!”
照宁还当他划到了手,刚凑过去要看,就听仰明痛心疾首地操着粤语、拍着大腿一唱三叹:”玉玺!玉玺啊!”
照宁一愣:”啥?你刻的是玉玺啊?”
仰明还没出戏,还转身虚虚踢了下袍子下摆,摆了个椎心泣血的亮相表情才算完,调回官话答道:”不是啊,《崖山英烈传》,你没听过啊?”
照宁白了他一眼:”你们粤曲,我听个屁啊!”
“噢,也是……”仰明收了造型,回去继续修补鹦鹉尾巴了,”我太爷爷啊,喜欢唱这些。每次受了打击,他就要喊一声‘玉玺,玉玺啊’……就是陆秀夫抱着小皇帝跳海前面那段。”
照宁看着他绘声绘色的戏曲表演无语了一下,然后一边翻着旧校刊一边问:”你太爷爷……那得是啥时候去的多米尼加啊?”
“七十几年前了吧……所谓的猪仔,你知道吧?广东那边很多的,出去打工,南洋啊,美国啊,中南美洲啊……一不小心就死船上了。”
照宁还真不知道,江浙人士可不知道南方在晚清的时候就有人出海打工了:”那,去那儿干吗呢?”
“甘蔗园里当苦力呗,噢,也有种烟草啊咖啡啊什么的……攒够了工钱才能赎身出来自谋深路,很多人做到死也没攒够——因为太苦了,忍不住赌博啊找妓|女啊解解闷——结果攒了一年的钱就花光了……我太爷爷厉害!不但出来了,还娶了一个酋长的女儿,打拼成了大农场主!厉害吧!”
“哟!你原来还是混血儿啊!”照宁赞叹,怪不得那么古铜,也怪不得仰明的太爷爷一直怀念故乡白皙的姑娘啊……
“嗯,不过后来我爷爷、我爸爸就都娶的华人了……太爷爷是没办法,不找当地人就很难扎根的……他后来一直想回国,可惜,再也没能回来……都十多年了,我也就记得他一直唱的那些七零八落的戏了……”仰明有些失落地顿了笔,望着天花板,轻轻地又哼了一遍,”玉玺,玉玺啊……”
照宁听得有点愣神,他这次去越南已是颠吐得去了半条命,真是无法想象七十多年前就被像贩猪一样运过整个太平洋、去到一个国人听都没听过的地方,该是怎样的苦难经历,更无法想象自此故土难返,埋骨他乡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