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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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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从孔蒂家出来,虽然心里对桑原匠说的吐痰一事还有些如鲠在喉,但总体来说,照宁隐隐有种还剑入鞘了的感觉。就好像便秘了仨月,中途也稀稀落落地拉了点儿、到今天算是基本出清,擦擦屁股,提上裤子,干净清爽,重新做人。
而大人的世界就没有这么快意人生了。
打从一九一零年起,日本就已抢过英国的头把交椅、雄踞了对华出口榜首位二十年。本以为这轮抵制日货能让民族工业借机大展宏图,谁知道事与愿违——谈峻时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客户委托的却都是工厂破产的盘账清算。
被战火炮轰导致破产的只是一部分,更多的工厂破产是因为世界经济大萧条的滔天巨浪历时两年,终于飘洋过海、拍到了中国的土地上。
各国供大于求的货物在本国没人买、想出口又受制于大国间的关税保护,现在他们终于想起有个国家自主权有限,又广袤无垠,是个倾销的好地方!于是美国的米麦、英国的棉纺织品、瑞典的火柴、法国的橡胶制品全都以极低的价格欢天喜地争先恐后地扑了进来——不管卖出多少价钱,总比扔掉倒掉烂掉强啊!
中国商品质量本就略差于洋货,靠的就是低价。现在全世界的洪水猛兽这样不要钱似的奔腾而来,国内企业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洋火柴进来就死一批火柴厂,洋布进来就死一批纺织厂。谈峻时天天跋涉于这垂死挣扎的工厂之间,他当初怎么看着这些老板满怀希望兢兢业业地把厂子做起来,现在就再看他们怎么面容枯槁神情绝望地申请破产。而那些尚可维持的也如履薄冰,相熟的老板对着谈峻时苦笑打趣,说“还是小谈你的饭碗硬扎,不管我们是开工还是破产,你都有饭吃。”
谈峻时强牵着嘴角都笑不出来,辛酸难受得胃疼。
厂子倒了或者减产停工还只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二张,接着工人遭解散或者降薪,整个社会的消费能力进一步下降,恶性循环,足以引发新一轮社会阵痛和混乱。
听说农村的情形更糟糕,蚕丝和农产品本来都是出口大户,现在堆积如山弃如敝帚,再加上去年夏天的长江大洪灾,逃荒逃难乃至落草为寇的不计其数,浦城的街头也已经增加了不少难民乞丐。
中国好像没能从世界贸易里得到多少好处,却在大萧条时同样需要遭受暴烈的灾难。国门大开,任人宰割。
无论战后疮痍还是经济危机,带给整个浦城的都是惨痛。于是也有许多文艺团体举办了旨在振奋民心的社会活动。云琮乐会也举办了一场特殊演奏会,将古乐中比较激昂壮阔的曲子改编合并,形成一套名为《锦绣河山》的组曲。因其配器和规模空前复杂,原先的班子都有些不够用,需要找些外援。古谢夫先生是知道路卡在学笛子的,便半认真半玩笑地把他荐了出来,说是底子好、进益快,又笑说,弘扬国乐弘扬到洋鬼子都会演奏了,可见是弘扬出成果来了吧。惹得云琮乐会的成员大笑。
宋杏抟和云琮的会长也是老朋友了,只是大家对中西音乐的理念不同,因此宋杏抟挂了个顾问的名头、不参与演出。他一向觉得吹笛子就和写书法打太极一样,是修身养性的一部分,坐在台上被台下一群人看,像耍猴一样,他是不喜欢的。
于是他征询路卡本人意见:“你喜欢上台演奏么?”
路卡本着西方人的思维,脸红微微的,眼睛却亮晶晶的,犹豫了一下,用力一点头:“嗯!”
宋杏抟无语凝噎。
不可教,不可教。表演侬只魂灵头。
不开心。
照宁却正开心得不得了,对着路卡咕咕咕咕地笑个不停——路卡正穿着一套他的新长衫,在红着脸不伦不类地照镜子。
谈太太拍了照宁一脑门:“笑什么,路卡穿着不是很好么!”
照宁笑个不停,点头:“好!顶顶好!交关好!”
路卡被他笑得脸更红了,低头就要解颈下的盘扣,嗫嚅道:“我去跟会长说,还是算了……怪怪的……”
照宁扑上去勾着他的脖子:“不怪不怪!很灵的!真的!英俊的路卡!儒雅的路卡!像从竹林里走出来的隐士一样!”
路卡迟疑地照照镜子,有点期待:“真的啊?”
照宁亡羊补牢地用力点头,忽然又想到什么:“你等一下啊!”转身窜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谈太太和路卡都以为他要翻什么配饰出来给路卡,谁想到,门一开,谈太太先笑出来了。照宁居然换上一套前年心血来潮时做的衬衫西裤,当时他嫌西裤不舒服,做好就没穿过。此刻吊绷紧挂在身上,本该及膝的背带短裤只到大腿一半,看着像捡来的衣服一样。
路卡哈哈哈捧着肚子大笑出声,他从来没见照宁穿过西服,何况是这么不合身的一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跺脚。
“你穿我这身去吹笛子,我穿这身去看你吹!好不好?这下不奇怪了吧?”照宁穿着那一身,自我感觉还挺好。
谈太太笑死了:“这套还穿什么穿,再去做一套。”左右看看,还是觉得这一对男孩子穿得都很好玩,忍不住又笑了。
“做好新的,我要跟路卡去拍照!”
“好的,拍照拍照!”
演出那天,果然就是路卡穿着长衫,照宁穿着西装去的。
在后台,照宁拍拍路卡的肩膀,赞道:“儒雅!”
路卡投桃报李,拍拍照宁:“帅气!”
相互吹捧得不亦乐乎。
照宁眼珠转转,附耳过去:“要是等会儿有人一脸惊奇地看着你,你就不动声色,把自己当本地人。他们如果来问你、采访你,你开口就说浦城话,晓得吗?吓死他们!”
路卡闷笑,连连点头:“好的,吓死他们。”
舒尔茨夫妇连路卡偷偷学竹笛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今天这是要来干嘛了,路卡只说邀请他们去看一场演奏会,看到满场的奇怪乐器已是如坠五里云中,待看到路卡这身行头,更是直接看傻了。
台上已经满满当当的是古筝、琵琶、二胡、笛子、排箫、箜篌、阮、琴、钹……哪怕云琮乐会以国乐现代化为宗旨,也还没试过那么多人同台演出。
演奏者一一落座之后,场内彻底安静下来。
幽幽一阙箫声,由远及近,引出了《锦绣山河》的第一曲,《山海》。
由箫声、鼓声、唢呐,引出远古而神秘的土地上女娲造人的故事。神州土地上,从此有了黄皮肤黑眼睛的小人儿,繁衍生息,代代相传。
丝竹之声渐起,是《九歌》。泥人儿渐渐脱离巨神们的护翼,人性绵延出七情六欲,沾染了这片大地,改了颜色。
乐声又转激昂,数器齐奏,高低明昧,交汇成丰饶繁复的《神州》。
车同轨,书同文,阡陌通,星罗布。
战旗烈烈,逐鹿中原,成王败寇,谁家山河。
曲水流觞赋新章,飞檐斗拱筑朱墙,松间琥珀海底珠,夜上西楼摘星芒。
这片神州大地上,战神驰骋,诗仙醉月,名士垂史,百姓谋生。如有一双巧手,编织雕琢着浩荡而绵长的文明。
可磅礴的黄金时代终将碎落一地,一声呜咽凄厉的二胡割破苍穹。
《枯荣》。黄粱梦醒,锦绣成空。何以至此,何以为继!难道只能任由炮火烧尽国土,再等春风吹又生么?
琵琶铮铮,鼓钹齐出。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
不可自馁,不可自侮!历朝也曾倾覆、而终又兴盛,当代纵有退败、亦有浦战之昂扬。中华数千年之兴衰荣辱,前有古人,后必有来者!天地悠悠,击铗而歌!
《铙歌》十八曲,自汉始,必不会至此终。
最后一声琵琶音落,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许多人激动得脸颊通红,甚而热泪盈眶。
哪怕一直嫌国乐过于软弱的陶思鹤,也连连点头。这部《锦绣山河》汲取所有古乐中的精髓,更难得是契合了现时的忧思,回顾往昔傲而不倨,正视当前哀而不伤,是极好的音乐作品。
当然,这是从思想性和情感性而言。如果从专业性角度,还是有很多问题的。中国的乐器设计之初就以独奏为目的,不会考虑彼此的音高匹配与和谐度,因此要按西方管弦乐队的模式捏合起来,真是道阻且长。
路卡参与的段落并不多,需要好几支笛子合奏的主要是《九歌》和《神州》。但哪怕是他小小的个子且缩在后排,还是很快被人发现了
他下台以后身边立刻围上了几个记者,磕磕绊绊用英文问他是哪里人啊、几岁啊、学多久了、喜不喜欢之类。
路卡一脸清雅,面对英文,相当自然地用浦城话回答:“吾是浦城人呀,十二岁,学么就学了一年多,蛮欢喜呃呀。好哉,我要帮朋友吃馄饨去哉,先弗讲了,再会哦!”说完还特别接地气地掸掸长袍,走了。
照宁透过幕布看到几个记者傻站了半分钟,拉着窜进来的路卡笑做一团,俩人乐坏了。
舒尔茨夫妇也没想到儿子的第一次登台演出居然是吹的竹笛,让他们连评判都不知道怎么去评判。转念想起长子路德维希的首次登台又觉心酸沧桑。
乐会的演出,落在他们这样专业演奏家的耳朵里,当然毛病很多,只能说第一次见识那么多中国乐器十分新鲜,而它们的组合方式、重叠效果也是独特的体验。
散会后,两家人陪着孩子去照相馆拍照留念,反串着拍、换了衣服拍、长衫配皮鞋不中不洋地拍,足足拍掉几十张胶片。
两个孩子又漂亮又上镜,眼睛明亮睫毛长长,衣着光鲜笑容童真,店老板印出来以后爱不释手,放大了好几张挂在橱窗当招贴。
过了几个月,谈太太还接到个电话,问两个孩子愿不愿意拍燕麦片广告,那是题外话了。
过了几天,照宁甩着洗出来的照片送去给路卡,走到门外,却意外地听到了路卡的哭叫声,接着隐隐是舒尔茨太太低缓但不容置疑的回答。路卡的哭声还激起了两个小婴孩不明所以的惊惶哭泣,三重唱的气势顿时十分磅礴。舒尔茨太太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随即照宁便听到蹬蹬蹬上楼的声音,大约是路卡奔回了自己的房间。
咦,这是在吵架吗?路卡还会吵架?
照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开了舒尔茨家虚掩的门,一扬手中的照片:“舒尔茨太太您好,我是来给你们送照片的……那个,路卡在家吗?”
舒尔茨太太神情疲惫而无奈,似乎还带了些歉疚:“他在,可是,可能情绪不太好,如果他对你发脾气了还请你包涵,或者你可以改日再来。”
照宁仰头望了望三楼,他还没见过路卡发脾气的样子,简直有些好奇:“没事,我去看看他吧!”
照宁跑到三楼,敲了敲路卡的房门。里面路卡用德语喊了一串什么,混在哭声里根本听不清楚。
照宁只好又敲了敲,说:“是我呀!我是照宁。”
里头安静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哭了起来。
照宁推了推,是反锁着的:“那个,你开门呀!你看,我从那么大老远来看你,也是很辛苦的,对吧?!”
直线距离才二十米也好意思说远。
路卡似乎被他的厚颜无耻堵住了口,又安静了两秒,咔嗒从里面开了门,低头让进了照宁之后又锁上了。
路卡的确是个时不常就双眼含泪的小孩,但哭成这样,照宁也是第一次见。
照宁挺稀罕地凑近看了一会儿,眼见路卡要发火了,才把照片直挺挺地捅到路卡眼皮子底下,赞美安慰道:“看,你表演时候的照片!我说儒雅吧!!!”
不料路卡低头看了一眼,刚冷静下来一点的情绪就瞬间崩溃了,他抓起照片唰地砸在了床上,零散的几张飞溅到了墙上,吓得照宁往旁边一跳。
“他们不让我学笛子了了!!!”路卡终于哭喊了一声。
“啊?”照宁瞠目结舌,“为什么呀,你吹得那么好,都上台表演啦!”
这句话更是戳到了路卡的痛处:“他们说会和长笛混淆……而且学了没什么用!”
照宁挠挠后脑勺,老实地说:“会混淆……可是你自己也的确这么说过啊……”
“不是的!“路卡愤恨地重重地跺着地板,眼泪从眼角迸出来,“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他们不在乎我喜不喜欢!我再用功地弹钢琴,他们心里也永远只有路德维希!我去做别的,就是不务正业浪费时间!就算我学得再好也没有用的……怎么样都没用的……”
他气恼怒斥到最后,猛地扑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照宁从没遭遇过父母这样的偏心,因此竟听傻了:“你……你不会是他们捡来的吧?”
路卡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半晌,听路卡都哭得抽噎了,照宁才伸手戳戳路卡的小腿肚,徒劳地安慰:“哎呀我瞎说的,你不是捡来的……怎么会是捡来的呢!你看你和你爸爸多像!都呆呆的!”
……
路卡哭得都快断气了。
照宁亡羊补牢地念叨:“小卷毛,小卷毛你别哭啦……好啦好啦,你不呆的,你很厉害的!”
路卡游泳打水似的踢着小腿,避开他的手:“不厉害,就算厉害也没有用!呜——”
“哎呀真是没天理啦!我这样整天混日子捣浆糊的都没事,你这么厉害这么勤奋的还要被爸妈批评!”照宁百思不得其解,对自己这种恶人活千年的现象表示谴责,“要不你不辞而别、离家出走,携一管竹笛走江湖去吧!”
路卡的哭声都卡顿了一下。
“这个可能有点危险,万一像那个火车劫案一样被绑架了就不好了……”照宁又自顾自冷静理智地调整了方案,“那要不你就罢工罢课吧!我觉得这个比较安全!对!你每天不去学校、不做作业、不练钢琴、不练长笛!就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吃!直到他们允许你学竹笛为止!”
这一招还歪打正着了。
照宁是真心实意鼓励他捣蛋的,但对路卡来说,若是照宁劝他理解父母、懂事乖巧,他还会难得地叛逆;可被照宁这么挑唆胡闹,想象自己每天像个坏学生一样游荡瞎混,光这么听着,他都心生不安。
照宁看他不答话,还在很有义气地继续细致计划:“你胆子小,大概什么都不做是不敢的……要不,你最讨厌什么?你就局部罢工罢课好啦!你最讨厌上学、还是钢琴、还是长笛?”
路卡认真想了想,他还真的一个都不讨厌。
他翻了个身,慢慢坐起来了。
照宁以为他意动了,兴奋地加码:“作为援军,我可以陪你局部罢课!我……我就上学但是不做作业好了!够义气吧?!”
路卡噗哧笑了一下,用手背抹了把脸:“你就是想不做作业。”
照宁不以为意地一笑,追问:“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路卡定定地坐在床沿,晃了晃腾空的脚,“算了。”
“啊?!”小卷毛竟然这么快就向敌人妥协了,照宁惟恐天下不乱的企图瞬间破产,“怎么就算了?!”
路卡不太想解释这个问题。他只是刚才一瞬间想到了古谢夫先生以前说的故事,如果自己也那样游荡流浪,大概很快就会想念他的钢琴和长笛的。
他歪头看了看旁边的照宁,伸手抱了抱他:“谢谢你啦!我现在心里好多了……”
虽然还是有点难过。
照宁想起自己还有一堆作业没做,顿时也有点难过,告别了不争气的战友,认命回去做作业了。
送走了照宁,路卡呆呆坐在桌边,把竹笛和长笛放在一起,轻轻摸摸它们。
“宝贝儿……我可以进来吗?”
“好的。”路卡回头看了眼妈妈。
舒尔茨太太拿湿毛巾给他擦了把脸,路卡眼泪糊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我们的确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但是我想长笛和竹笛会混淆,你自己也是明白的。”舒尔茨太太眼看路卡瘪了瘪嘴又委屈要哭的样子,忙转折,“可是如果你喜欢他们中国的乐器,我们可以去学个弦乐你说好不好?我跟你爸爸刚才商量了,我们那天在台下看到那个抱着的,拨的,就挺好玩!欧洲乐器里拨奏的比较少,只有吉他,他们那个看着挺复杂的。如果你想学,我们支持你去学,好不好?”
“那叫琵琶!”路卡现在对国乐可熟了,吸吸鼻子,“可是我就是喜欢笛子。”
舒尔茨太太放下毛巾,挺无奈地看了他一会儿。
由着他去,也许小孩心性,过一阵自己就厌了;硬顶着,看今天这难得激烈的哭闹,只怕适得其反。
“那好吧……可是钢琴和长笛,你自己不能放松。”舒尔茨太太难得退让了。
路卡一下子眉开眼笑,猛然蹦到妈妈怀里:“好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