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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   一九三二年的春节,枪炮替代了鞭炮。
      纷飞的硝烟渐渐尘埃落定,阵亡将士哀悼仪式、战后持续的捐款、以及抵制日货,成为轰轰烈烈“一二八”的最后尾声。

      之后,浦城短暂地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华。
      浦城华界和江浙城镇的商贾地主被这场血战吓坏了,想方设法到租界购置租借房产,车水马龙载着红木家具、檀木箱子、尊贵的先生太太不断驶入浦城。这份热闹,衬得几街之隔华界的断壁残垣弹坑血痕更显萧索凄惨起来。

      三月,国联代表团姗姗来迟考察了东北和浦城之后,做出了错在日方的论定,警告了、批评了,日本仿佛虚心接受了,于是西方对他们敷出的盛世太平很是满意。

      相比前一年罢工惨案的时候,现在的路卡俨然已经以小半个浦城人自居,呱嗒呱嗒地用浦城话跟照宁讨论着各项事宜。
      “我跟你讲,最坏的就是英国人了!他们说日本跟他们一样是岛国,地方小,东西少,很可怜的,所以看到肥肉要吃,也是很正常的。我都听到了!”
      “册那!一拳头揎死伊!”照宁把毛蟹炒年糕里的蟹钳咬得咔咔作响,眼里怒火簇簇。这几个月街上校内众志成城破口大骂,照宁学了一套又一套浦城粗话脏话,不过并不敢在家说,只能在路卡面前过过瘾。
      “就是的!揎死伊!”路卡作为欧战战败方的德国人,骂起英国来也毫无心理负担,犹豫了一秒,怯怯又跃跃地跟了一句,“册那!”

      照宁气得够呛,他以为洋人顶多漠视无视黄种人之间的战争,谁知道竟然还有同情强盗的!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不要跟他们玩!”照宁有气没出撒,只能拉住小伙伴站队。
      路卡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才不要跟他们玩!”那几个同学本来就不好玩。
      其实英国人还卖军舰给日本人呢,看照宁嚼人骨头似的在嚼蟹壳,他都不敢告诉照宁了,怕他整个人由内而外地爆裂了。
      “对了!”照宁又想起一事,“桑原匠那个,那个,卵,卵,那个缩头乌龟呢?!还没回来?!” 许多日侨都坐船避难出去了,不挨这池鱼之殃。
      “嗯,还没回来。”路卡低头瞄瞄那碗谈太太让照宁送来的毛蟹年糕,好像已经不剩多少蟹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照宁磨牙的声音。路卡嗫嚅地张了张嘴,又犹豫着闭上了。
      他有点想告诉照宁,打仗的时候他也去偷偷捐了十块钱的。
      可是又不太好意思。
      这也太像讨表扬了。

      而照宁以为他在惦记炒蟹,把碗往他怀里一送:“蟹肉蟹黄都在啦!反正你们也吃不来蟹钳蟹腿……我走啦!”他被碎蟹壳嵌了一嘴的牙缝,那种肿塞的口感就和他的心情一样。

      走在马路上,还有不要脸的商家顶着全市抵制日货的风头大量低价倾销日货。不过几天后,他们店面的门板就被贴了标语,据说还有收到警告信和子弹壳的。

      战事平稳之后学校开学,照宁班上同学们纷纷在说着自己知道的战地轶事,还有自家捐过什么,几乎要攀比起来。还有浑浑噩噩的孩子惊觉自己好像没跟上趟,发下豪言壮语,说下回本少爷要捐辆小轿车。
      老师瞪他一眼,哪家缺心眼的孩子,盼什么不好,盼还来下一回。

      照宁上的小学是浦城最早的几所新式学堂之一,从校长到老师大都比较开明正气,一众响应抵制日货的号召,教工宿舍盥洗室里的铁锚牌毛巾一夜之间都撤下来,换成了青布帕子或者三角牌毛巾,使得仅剩的几块铁锚牌分外显眼。只需第二天,谁还在用日货,就传到学生间人尽皆知了。

      这其中还有个老师,曾当堂夸过好几次日俄战争时日军将士家属只祈战死、不求生还,那盛赞歌咏的气势,全然忘了那场耻辱战争是发生在中国国土上的。这几天他虽不说什么,却是一派洋洋自得,一下子就落到照宁眼睛里了。

      这天放学以后,路卡远远就看照宁像个女巫一样蹲在角落里的上风口倒腾一口小锅,又拿个小杵在碾药臼里的不知什么粉末,眼睛里翻滚着邪恶的光芒。那水的颜色已经难以言表,气味也是立斩僵尸狼人于马下的。路卡走近三步之内就连打了五个喷嚏,赶紧溜走了。
      第二天,照宁和两个小弟翘课溜去教工宿舍,小弟望风,照宁把那几个老师的藏青色毛巾都浸在谈氏秘制溶液里,再摊在暖气片上烘干了,挂回原位;又拿粉笔灰和黄连药丸粉掺在日本金刚石牌牙粉里头搅和均匀,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教室。
      第三天,那个老师眼睛红通通、皮肤肿乎乎地进来上课,全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照宁握着书卷端坐在东歪西倒的人群中,独自笑得冷酷酷的——半像关羽半像佐罗,深藏功与名。

      很快,谈氏神水配方就流传开来,辣椒生姜胡椒是可以预料的,秘方的关键在于大量的猪油——这样毛巾就算遇水冲洗,也不会轻易流失辛辣成分。实际上,这块毛巾算是毁了,哪怕打上肥皂用力搓上四五回,也是搓不干净的了。
      这还不算完,三四天后,照宁又给那老师桌上留了张条:三天前,用你的牙刷涮过痰盂。
      而事实上并没有,照宁也嫌脏啊。

      那纸条落款还像佐罗一样留了个“Z”。
      照宁也是Z嘛。

      老师反胃了一整天,反正这几天是被坑惨了。

      照宁看看老师刚消肿消红的脸又开始新一轮泛绿,总算觉得心情舒坦了一些。

      照宁在伙伴间威信再次大涨,几天后被校长叫去亲自问话。照宁一梗脖子、一扬脑袋:“我打不了鬼子我打汉奸!我没错!”
      校长其实挺欣赏他的,小小年纪,设计这么缜密,更难得的是轻重拿捏得当,简直令人击节赞叹。他只是想看看这孩子长什么样,看完便愉快地放他回去、就差没摸着头表扬几句了。

      之后果然也有轻重拿捏不当的傻孩子东施效颦,往老师牙粉里混了生石灰,幸亏不纯,也已经燎了老师一嘴的水泡,根本没法上课,休了好几天病假。
      校长把那孩子狠狠罚了一顿。
      有车辙子范例在前面了还能把车开到沟里,太蠢了,孺子不可教。

      照宁得意洋洋地拿那瓶神水在路卡面前晃晃:“以后谁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做掉他!”
      路卡还没说话,照宁忽然一巴掌拍他背上,用力抱住他:“我听我爸爸说啦!你也捐了十块钱对不对!”
      路卡不知道照宁爸爸居然就是负责统计记录的,猝不及防,倏地红了脸,呆呆的。
      照宁觉得小卷毛真是可亲又可爱,用力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于是路卡的脸更红了。

      路卡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压寨小太监啊!
      照宁感慨万千的。

      等到又一个月后,照宁和桑原匠狭路相逢时,他的愤怒因为已经时过境迁平息了许多,可是看到桑原匠那副千年不变的紧绷威严样,不知道怎么就一股无名之火又上来了,死死盯着他。
      桑原匠刚好弹完走下来,目光一迎,顿时也像只小公鸡一样毛发倒竖。
      路卡觉得自己简直被他们的气场弹开一米远,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照宁,夹着琴谱往琴凳去了。

      孔蒂似乎也感受到了两个小屁孩的针锋相对,卷起琴谱往桌上一砸,预警:“要打架去外面,敢碰坏我房间里的东西,我就揍死你们!”
      路卡神情紧张地从孔蒂身躯后面探出脑袋来,朝照宁直摆手。

      照宁哼了一声,仗着比桑原匠高三四公分、壮一小圈,居高临下抱臂睥睨之:“才不跟你打!打你脏了我的手!”
      桑原匠小西装都绷了起来,眉毛扎在一起,压低嗓音顶回去:“你才脏!□□人最脏!”他学着吐痰的声音,“咳呸,咳呸,马路,火车,都是!脏!恶心!我们的,没有!”
      照宁觉得一股滚烫的血从后脑一路烧上来,没等他说话,桑原匠又狠狠补充:“满洲国,也咳呸,鞭子,打!不吐了!干净了!劣等,缺打!”

      照宁下一秒就一拳迸在桑原匠的颧骨上了。
      路卡远远看着就好像自己吃痛一样捂住脸,哎唷了一声。

      照宁两拳把桑原匠打到地上,骑上去又是两拳:“你说话像放屁!就打!打了,就不放屁了!劣等!欠揍!”
      路卡又想笑又有点害怕,颠颠奔过去拉他:“照宁照宁你别打了,别伤到他手!”

      要不是路卡提醒及时,照宁的确已经要一膝盖压上桑原匠手掌了,稍微挪了挪,手上却不松劲,钳得牢牢的:“侬只小种鸡!你们不是武士道吗!你怎么这么不经打啊?!就会欺软怕硬!不要脸!还武士道!武士道杀女人小孩!我册那!”骂着骂着想起报纸上刊登的浦城东北区居民惨遭屠杀的照片,恨恨地用手肘又捶了他肋骨几下。

      孔蒂好歹是收了桑原家学费的,慢吞吞踱过去,拎起照宁后领,整个提起来扔一边。
      照宁还没落地就拧着脖子嚷嚷:“没碰坏你屋里东西!”

      孔蒂没好气地抬脚就踹了他一下,照宁被踹得一歪,急急蹦跳了两下,没倒,还挺得意。
      孔蒂把桑原匠扶起来,掸掸灰:“你打得过他就打,打不过就保护好手指,回去给我好好练琴!你这三个月到底有没有练!下次再弹成这样就不要来了!”

      桑原匠顿时有些气馁,自知这三个月舟车奔波,练得有限,孔蒂显然听出来了。
      这一羞愧,也就顾不上和照宁掐架了,老老实实夹着乐谱出门,脸上还带着个拳印。

      孔蒂关上门,回头看到照宁又一阵心烦,抬脚又踹了一下。
      也没多疼,算了。照宁拍拍裤子,撇撇嘴,没说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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