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 25 章 ...


  •   云琮乐会如此热闹,音乐学院的一群学生也不甘寂寞。
      但挑头的倒是校外的谈筑宁。

      相比那两只吉祥物,谈筑宁才算得上是音乐学院两届新生们的大师兄。从师承沿袭来说他在北平就在陶先生门下、从琴艺风范来说他也远比新生们精湛优秀,又时常来帮忙陶校长监个考或是偶尔代个课,因此一直起到老大哥的表率作用。
      自从借谈峻时的光拜了新老师,他的提琴技巧也进步非常之快,许多之前艰涩卡顿或是被忽视掩盖的技巧问题都得到了解决。那老师甚至不止一次地抱怨,说工部局不招收中国琴手简直是莫名其妙,至少谈筑宁拉得比一些马尼拉老头强多了。
      谈筑宁只是乐呵呵地笑笑,连演出都只是刚对中国人开放,更不要说让中国乐手去赚外国人的钱了。他已经颇为满足,打工的那个民办艺术专科学校给他升了职加了薪,虽然不如在青岛当个药店少管家悠闲,但至少独立谋生是绰绰有余了。

      浦城如火如荼的救亡文艺演出触动了他——虽然他们一群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没有工部局乐队的固定观众群、也没有云琮乐会的长者声望,但他们拉琴的地方就是舞台、把音乐听进耳朵的路人就是观众,人同此心,只要音乐足够动人,在马路上也是一场演奏会。

      这是这群年轻人第一次学以致用,他们很是认真地排练了曲目,又精心准备了宣传介绍——用中英文双语描述了战后难民与部队的困境,呼吁大家募捐。

      义演地点选在同样是对华人开放不久的市政公园门口,几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小号、长笛、还有声乐系的男女两位同学。
      这个阵仗果然引起了许多中外路人驻足。
      按照预先商定的,中国路人多的时候,就以抗日救亡音乐为主,从军人慷慨激昂的战歌、到小儿女思念沦陷家乡的民谣;
      若是外国路人多,则演奏小乐队简化版本的《马赛曲》、贝多芬的贝三贝九选段、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选段、西贝柳斯的《芬兰颂》选段等等。尽可能贴近人心,以求感同身受。

      公园附近进出的多半是有钱人或是知识分子,面对年轻学子的义演,大多慷慨解囊,有些中国人还应声一起唱了一段,到黄自的《抗敌歌》时几乎形成了一片大合唱,群情激愤。
      也有人特意指名要听某个曲子,只要曲目合适,他们也会演奏。,

      中午的时候,几个学生正翻出准备好了的馒头,就着冷开水裹腹。
      不料照宁和路卡不愧是吉祥物,竟合力“嘿哟嘿哟”地提了一个大篮子跑来,不远处阿东停着人力车对他们躬身致意,也是笑眯眯的。
      大概考虑到公园门口吃得浓油赤酱也不合适,篮子打开,是切好的午餐肉罐头和香肠,夹在馒头里吃正好,还有些热茶,泡了黄芪,补气。

      看着两个孩子一脑门汗的样子,谈筑宁恍惚想起在北方时听说过“□□”里连八|九岁的孩子都能拿着红缨枪站岗放哨,此时忽然觉得这是非常真实可信的。

      一群人兴高采烈正吃着,一个年轻人板着脸走过来,看了看他们的告示,倨傲道:“可以点曲?”
      他口音有些奇怪,谈筑宁放下馒头,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碎屑,礼貌下藏着些警惕:“可以的,您说?”

      “《樱花》吧?怎么样?”日本口音。

      “揍他丫的!!!”乐团里一个东北学生瞬间红了眼,攥起拳头就要往他头上砸。那人身手倒也矫健,抓起他们的告示牌一挡,拳头就打穿了薄木板。
      那人把那破木板扔开,慢慢地拍了拍手,赞道:“有血性。”又扬了扬眉毛,皮笑肉不笑地续道,“就是没什么用。哈哈哈哈。”

      那东北学生一声怒吼就要扑上去,被谈筑宁和几个同学死死拦住。在租界打了日本人,外国巡捕才不会管是谁先挑衅、是谁伤害了对方的民族感情。
      “请你马上离开,先生。”谈筑宁眼里也烧着火。

      那人却不理,慢条斯理地拿起谈筑宁放在花坛上的小提琴,架到肩上,如入无人之境,很优雅地拉完了一曲《樱花》。
      这曲子不难,他拉得也还行。
      空气中只剩下余音袅袅和学生悲愤的粗喘。

      照宁忽然蹬蹬蹬跑到那个日本人面前,把谈筑宁吓一跳,赶紧松开那个东北学生去拉照宁,却见照宁昂着小脸、从兜里摸出一把洋角铜板,叮铃哐啷撒在那人面前:“虽然没我堂哥拉得好,但也还马马虎虎……拿回去买根油条吃吧!”
      学生里立马有人嗤笑出声,那人勃然变色,斜挥起琴弓当作马鞭往下抽,照宁这一年多马步也不是白蹲的,哧溜一下就闪开了,一边绕着摊位逃一边喊:“打人啦!日本人打人啦!”抬眼看到印度阿三往这边看,改口,“Help! Help! The Japanese is killing me!”(救命!救命!这个日本人要杀我!)

      “What the hell are you doing here!”(你他妈的在这儿干吗?!)
      印度阿三还没赶来,照宁却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咦!孔蒂先生你好呀!是这样,这个日本人在卖艺拉他们日本曲子,我给他钱,结果他就要打我!”
      那日本人闻言,举起琴弓又要抽他,却被孔蒂捏住了手腕,低喝:“It's for playing the music, not a weapon.”(这是演奏音乐用的,不是武器)
      日本人似乎也认识孔蒂,哼了一声,把琴和琴弓都扔在了草地上。

      照宁立马对着那日本人吐舌头吊白眼呜噜呜噜发怪声,被谈筑宁赶紧拉到了身后。
      孔蒂个子矮,站在那里倒是渊渟岳立,他剜了照宁一眼,顺带扫到一脸紧张的路卡,再冷冷地扫了一眼那个日本人,最后目光停在谈筑宁身上:“你们都是音乐学院学生?你是首席?”
      谈筑宁一愣,就这么七八个人的小团体有什么首席可言,只得草草说:“我毕业了,差不多算组织者吧。”

      孔蒂微一点头:“那么,可以拉首曲子给我听吗?”
      谈筑宁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弯腰捡起琴和弓,手心沁汗,赶紧在裤子上蹭了蹭。

      “您,您说个曲子吧?”
      孔蒂垂目扫了一眼他们放在地上的战争报道和照片,随意点了一首:“《流浪者之歌》?如果你会的话。”
      谈筑宁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这首也算暗合战争流亡背景,因此他倒是稍稍准备过,于是点了点头。往肩上架好提琴,调了调刚才被摔走了的音,闭上眼睛冥想了一下,随即将弓压到琴上,手腕一动,悲怆而决绝的“咪、啦、西、哆”应声响起。

      曲子起自一长段忧愤的旋律,和弦多、节奏复杂、音高跨度大。曲过大半之后,突然转到紧张热烈的拨奏,再转回拉奏,最终以干净利落的几下滑奏收尾。
      这首曲子无论技巧展示还是情感体现,都非常全面丰盛而富有层次,步步推进,很有故事性,又毫不拖沓地结束在最激烈的部分,以至于一曲终了之时,还让人沉浸在故事的大段留白里,回味悠长。

      照宁挪到路卡旁边,扯扯他袖子,悄声问:“怎么样?我堂哥拉得好吗?”
      路卡用力点头:“我觉得很不错!虽然临时演奏有些错处,但情绪非常饱满,特别适合这个曲子!”
      照宁也不知道这个曲子应该是什么情绪,只听得路卡说好,就放下了一半心。觑着孔蒂的脸色,倒是看不出好坏。

      孔蒂屈指在花坛栏杆上敲了两下,最后不置可否地说:“你明天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那两个小鬼知道地方。”
      所有人都愣住了。
      孔蒂转身要走,看了傻在原地的众人,扬眉问谈筑宁:“有问题?”
      谈筑宁赶紧道:“没有问题!”
      孔蒂点点头,迈着步子走到路边,钻进自己的小汽车,扬长而去。

      所有人简直机械地转着脖子目送他的车远去、直到完全离开视线,还都傻站着,没有消化这句话。
      照宁一声欢呼,第一个扑上去抱住堂哥:“哥哥你是不是要去他乐团了!!!”
      谈筑宁完全不敢置信,咧着嘴却又不敢笑,恍恍惚惚:“不……也许只是,呃,谈别的什么……”
      “别的还有什么要去办公室谈呀!天哪!太棒了!”其他学生也一拥而上,把他抬起来就往天上扔!“Bravo!!!陶校长听到了一定高兴死了!!!”
      路卡都被这气氛感染,笑得没了眼睛,露出侧面正在换牙的粉嫩牙床,乐呵呵的。

      照宁抬不动大人,一腔喜悦无处发泄,转身就去抱路卡,把他抱得双脚离地还转了好几个圈。
      路卡冷不防眼前就天旋地转,差点没尖叫出声,赶紧抓牢照宁的肩膀。

      在这突如其来、过年一般的狂欢气氛里,唯一突兀的自然只有那个日本人了,但他也无法可施,脚下军靴反复碾过那“抗日救亡”的告示牌直到彻底破碎,才恨恨地转身走开。
      照宁还火上浇油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撒有那拉!”
      被路卡一把捂住嘴。

      傍晚回家的一路上,谈筑宁都晕乎乎乐陶陶的,却又反复告诫自己千万别高兴得太早,万一是自己想太多了呢……毕竟中国人要去工部局乐团演奏简直难如登天。
      这么想着,他稍微冷静了一点,耳边听到照宁和路卡在聊天。

      “哦!原来这曲子是说吉普赛人的啊!吉普赛人我知道的!像丐帮一样的!”照宁兴奋地显摆。
      路卡刚给照宁普及了一下刚才那曲《流浪者之歌》,闻言眼前一黑,并不像好吗……

      “你们外国曲子都这样不就好了吗?你看我们的,都是渔舟唱晚啊、夕阳箫鼓啊,多有意境……再看看你们的,什么第一交响曲第二协奏曲第三奏鸣曲……就像给小孩取名字都是阿大阿二,傻伐……我要是这些曲子哦,肯定很不开心的。”
      路卡差点翻个白眼,我干吗要管曲子开不开心……

      照宁还在自说自话:“你看,它叫流浪者之歌,我一下子就懂了嘛……吉普赛人流浪嘛,就是一开始他们跟丐帮一样、破衣烂衫、整天被人赶来骂去的时候很难过,可是后来开丐帮大会的时候,大家唱歌跳舞打狗烤肉还挺热闹挺高兴的!” 他对自己的解读颇为得意,转头问路卡,“我这么理解对吧?”

      “对侬只魂灵头对!”路卡学了宋杏抟的口头禅,然而竟也无法反驳,被照宁的邪门歪道堵得张口结舌,最后放弃了,“哎,你说是就是吧。”

      照宁尾巴更加翘上天了,自我感觉良好地摇头晃脑,拍拍路卡的肩:“自从认识你以后吧,我发现我也是挺有音乐天赋的!”
      路卡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要是算有天赋,那我都能算天才了。
      可自己居然堕落到拿照宁这个音盲当参照物了!
      他于是也拍拍照宁的肩:“自从认识你以后吧,我觉得我脸皮也是越来越厚了。”

      照宁一愣,然后哈哈大笑着去掐他,难得路卡居然也会开玩笑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