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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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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照宁总算如愿买到了今天的新报,一边蹬蹬蹬地上楼,一边哗啦啦稔熟地往小说连载版翻。翻到一半,却是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在楼梯上。顿住脚步,拍拍小胸脯,自说自话:“才才,真是嚇死路卡了!”
一旁的谈峻时还以为他吓傻了,随即才意识到 “嚇死路卡了”是一种修辞手法,就好像“吓死个人了”。而路卡就是那“个人”。
照宁自觉很有道理,因为他认识的人里就数路卡胆子最小,所以要是能吓死个人,第一个吓死的一定是路卡。
燕姝在旁边哈哈哈地大笑,很快也接受了这个新创句式。路卡的胆子也许不小,但架不住他想象力太丰富。她记得路卡专门来参观过谈家的浴室,然后很揪心揪肺地说:“原来这里的浴缸都是这样的!”静安里的浴缸有点像个椭圆形的烧卖,中间很深可以躺人、边缘向外翻成圆弧的花边,浴缸底下用四只龙爪一样的撑架和地面焊接在一起。路卡觉得踏进这个浴缸里洗澡,就好象把自己送进有爪子的食人花怪兽肚子里一样。要闭起眼睛洗头发的时候尤其可怖,谁知道在他闭着眼睛的时候,浴缸底下佝偻蜷曲的龙爪是不是抬起来抓向他的小脑袋了呢?为此他每次洗澡都胆战心惊速度飞快,洗完立马从里面连滚带爬逃也似的出来,好几次湿漉漉的差点滑一跤。
燕姝立马造句:“啊呀突然想起来明天要考试!……真是吓死路卡了!”
姐弟俩顿时咕咕嘎嘎笑作一团。
谈峻时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余光瞥到照宁扔下的报纸,却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吓到照宁的那页赫然是英军舰船炮轰长江上游沿岸平民区的照片,尸首遍地。事件起于英军在长江上故意全速开船、以卷起水浪掀翻渔民木船为乐,当地军阀难得硬气一把,扣留了两艘英国船,换来的就是英国军舰对着平民区开火炮轰整整三小时。
谈峻时看看犹自无忧无虑的一双儿女,心中五味陈杂。风水轮流转,也不知道浦城的太平日子能有多久。
难得硬气一次,便是这样的结局,这几乎就是过去近百年的缩影。
最初也不是没有反抗过,只不过奋起的百姓被囚杀了,维民的官员被撤免了,清廷甚至贴榜数次警告“不许称洋人作洋鬼子”,于是人便都被抑作驯服的牛羊。若还保留了些羞耻愤恨的人性,反而要被多筑几道藩篱、多挨几响鞭子,唯恐它们开了心智会逃脱。
久而久之,中国人便习惯被蹂|躏被践踏了,能活着,就在土地上苟延残喘,何必管主子姓甚名谁。
谈峻时时常处于矛盾的心情中。以前是落后衰败到蚍蜉撼不动树的地步,倒也无话可说,现在民族工业倒是蒸蒸日上了、国民政府也得到西方人认可了,可越走上正轨就越投鼠忌器、越是欣欣向荣就越没人敢打碎地基重新盖起,只能默认洋人高人一等的统辖和欺压。这样寄生下的繁荣,到底能不能长久,谁都不知道。未来或是尚未长足就被洋人提前吸血抽干,或是终有一天翅膀硬了要甩开脖子上的桎梏,那么中外免不了还是要有一场恶战。
谈峻时心念一转,笑着问儿子:“照宁,以后路卡一家要是回德国,你就跟着他们去德国留学好不好?”
欧战战败之后,德国的国际特权全部作废,还背了一屁股的债、签了一堆倒霉条约,倒是和中国日本这些亚洲国家有些难兄难弟起来。而那边的大学依然是不错的,因此如果中国早晚大乱,给儿子在德国找条退路倒也是个思路。
“好呀!”照宁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一点也没觉得离开父母有多不舍,但眼珠子转了转,又否决了,“可是路卡不回德国啊,他还答应了陶先生要去音乐学院读书呢!”
谈峻时失笑,他可不认为舒尔茨夫妇会让儿子去中国这个刚起步的音乐学院读书。但转念一想,还有八年呢,谁知道八年里会发生什么。
而此时,谈峻时脑海里难兄难弟的中日德正各有一名小代表站在街头舔着蓬松雪白的棉花糖。
“你,欧内桑,芭蕾,你,不学,为什么?”硬邦邦拗口的中文,又修正,“欧内桑,姐姐。”
日本小代表桑原匠就是路卡头一回去孔蒂家考试,在他前面磕磕绊绊地视奏《阿拉伯风格第一首》的那个亚裔孩子,现在也凑巧总在路卡前一节上课。他原先都不正眼看照宁,觉得他又没本事,还爱整天咋咋呼呼,不是连孔蒂先生都不让路卡跟他一起玩么?亚洲人里果然只有大和民族才能承载起黄种人的荣光。
但凑巧他的大姐姐桑原和子与燕姝在一处学芭蕾,相谈甚欢,还一起挽着手逛过街。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桑原匠决定不耻下问地和照宁说次话,谁知道照宁的回答这么无赖。
这么断断续续的提问,照宁倒也听懂了,一抬眉毛,答:“就不,学。没有,为什么。哼。”
路卡被照宁逗乐了,一缕棉花糖粘在鼻子下面就像圣诞老人的胡子。
桑原匠按捺下不屑,又板着小脸追问一句:“那,什么,你学?”
照宁当然也感觉到他倨傲的态度了,也不动气,摇头晃脑眉飞色舞地回答:“什么,都,不学!啦啦!”
桑原匠拧着小眉毛,气呼呼的,为自己居然和这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搭话而深感耻辱。
照宁看这个小东洋鬼子被自己几句话就气得七窍生烟,觉得十分有趣。眼看桑原匠都打算掉头走人了,照宁赶忙又煞有介事地严肃起来:“啊对了!我学看相算命!”
桑原匠傻了一下,那厢照宁已经神棍一样摸摸他脸又摸摸他手掌,一改刚才学桑原匠的结巴口吻,呱唧呱唧地滔滔不绝起来:“这位小相公天生福相,定会娶一个河东狮吼的老婆,多子多福,生八个孩子,分别叫一嘎呀路、二嘎呀路、三嘎呀路、四嘎呀路、五嘎呀路、六嘎呀路、七嘎呀路和八嘎呀路!哎呀呀,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善哉善哉!”
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分钟,照宁打从娘胎里出来练了十年的嘴皮子都凝练在这一刻了,这么一长串,硬是一个硌愣都没打。
路卡为了顾全桑原匠的脸面,只能死死咬着棉花糖的竹签,低头无声地笑得直发抖,宛如鬼上身的神婆。他深感照宁的口才当真是日新月异,已经堪比卖梨膏糖的读那串“冰灯钉鹰星星鹰钉灯冰”了。
桑原匠哪怕中文水平堪忧,也能知道照宁在耍他,小脸煞白,指着照宁扭头瞪着路卡问:“你,跟他玩,为什么?孔蒂,不喜欢!”
路卡正憋笑憋得脸通红,一要开口,直接就先笑出了声,把桑原匠气得头顶冒青烟,脱口而出一句“八嘎——”但他立马就后悔了,果然看到路卡已经抱膝笑蹲到了地上,而照宁更是叉腰笑得露出整个牙床,还贱贱地撩拨:“呀,这就想你家八儿子啦!”
桑原匠不再恋战,转头就走,捏紧了拳头才发现刚才照宁摸他脸摸他手的时候蹭了他一手一脸粘糊糊的糖粉,真是恶心坏了。
路卡向来乖巧,此时开始有些担心后悔,觉得不该气跑了小伙伴。不管怎么说,至少桑原匠练琴是很勤奋的,进步也是很快的。
说起来照宁这张嘴是有点坏啦!还流行出了“嚇死路卡了”这种话,现在童子军里都学会了!大家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拍拍胸脯说“嚇死路卡了!”气死他了!
一抬头,却看到照宁已经迅速收了笑,板着脸,正在模仿桑原匠的表情,绷垂着嘴角、紧簇着眉毛、僵着肩颈,指指路卡,呵斥:“八嘎呀路!”
真个是惟妙惟肖!
路卡顿时又笑得东歪西倒,拍拍胸脯说:“啊呀呀!真是嚇死路卡了!”
照宁立马也笑滚到了地上,觉得自己可算是把路卡也带坏了。
两个小坏蛋转瞬就把受了委屈的桑原匠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桑原匠就这么忿忿地回了家,换上木屐踩得砰砰响,对大姐喊:“你那个□□朋友的弟弟根本是个小混混小流氓!我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
桑原和子一愣,温声道:“怎么了呢小匠?”
桑原匠是个好面子的孩子,说不出口自己被耍得团团转,脸涨得通红。
桑原和子要去摸摸他的脑袋,都被他别扭地躲开,只能笑道:“我也不了解燕姝的弟弟,可是我想凭她家的家教,应该不至于是个小混混小流氓吧……小匠你总是不喜欢中国人。”
桑原匠被踩到尾巴一样跳起来:“今天我主动跟他说话的!他就是小无赖!”但他对大姐姐一直比较尊重,气呼呼地说,“可能□□男人都是垃圾吧!他们的女人也许还行……你看姐夫!既是军官,小提琴拉得也好!我……我……”
“你也读书又好、琴又练得好。”和子看他不好意思,就替他圆上,但又叹了口气,“其实我总觉得高桥君继续练琴会更好,自从去了军校,都荒废了。” 虽然父亲和弟弟妹妹们都觉得男人穿着戎装佩着军刀更英武帅气,可她脑海里却总是第一次见高桥君时,他穿着和服,站在庭院古松下拉着茶红色提琴的样子。
二妹不晓得她这些思绪,还很兴奋:“再等两年你们就能结婚啦,你就是一个尉官的太太了!起码尉官吧?是不是,姐姐?要我说,能文能武才更厉害!要是只会拉琴、文文弱弱的,有什么好的。”
桑原和子温柔地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只有最年长的她还记得母亲在世时,家中曾有过的风雅。之后不管举国还是举家上下,都锐化着武|士|刀的精神,弟弟妹妹的记忆里大概已经没有琴筝的声音了吧。
是,中国的关东长眠了十万大和男儿,可是一开始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去战场?
欧战之后日本在国际谈判里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朝野震怒,那然后呢?就要穷兵黩武、再派十万、二十万的子弟出去、最终又长眠在异国他乡吗?
他们眼里燃着火苗对她说,如果把那些地方拿下了,那里就不是异国他乡了,男儿们的血最终化入自己的国土,这是荣耀,是万世的荣耀。而那些孱弱的土地和民族,也只有在他们的手下,才会焕发出新的生机。
她不懂,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像极纤弱的母亲的孩子,她们都不愿去懂那些血与荣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