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还酹江月》锯木头

18、第 18 章

　　路卡钢琴没有落下，但对竹笛的热情倒也日久弥坚。他不敢在家练，只在学校放学以后自己琢磨，有不懂就去问陶先生，进度之速很快就超出了陶先生的知识范围。陶思鹤心念一动，拎起电话给老兄弟打电话：“喂？杏抟兄啊？是我啊，陶思鹤……”
　　话还没说完，对面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啥事体？是开国乐系吗？不是，不是就免谈！”

　　陶思鹤无声苦笑：“不是不开，这不是铜钿还不够吗！”
　　“铜钿不够！铜钿不够你开了五六只外国系！就外国物事好是伐？想起来我就气煞！不想跟你讲！讲只魂灵头讲！你的学堂要是叫西洋音乐学院我也就服气了，侬叫国立音乐学院，结果连个国乐系都没有！……气煞，想起来我就气煞！”对面宋杏抟直想挂电话。

　　陶思鹤有备而来，晓得肯定要提这一茬，赶紧安抚：“不是不是，我正在写申请报告嘛！建不起系、可以先建个组……你这么气呼呼的干吗，请你当组长你又不肯的！……好了好了不吵……跟你说正事，你不给我面子当组长，好歹看我面子收个徒弟好吧？”
　　“啥徒弟？”

　　“先讲好，你不要光火，听我说完再讲。是个德国小孩——讲好了不要光火的！这小孩子很聪明很懂事的，会钢琴会长笛，是他自己喜欢竹笛，一定要学……你不要急，我还没说完！他有个本地小邻居，所以学了一口的浦城话，说得比我好多了，所以你不用会英文……真的，你用浦城话就可以跟他沟通了。”
　　对面还是气势汹汹的：“搭界伐？啊？搭界伐？会浦城话就听得懂高山流水啦？会钢琴就会笛子啦？远天八只脚，根本不搭界的！”

　　“老实讲，就是因为不搭界！”陶思鹤忽而正色，“不瞒你说杏抟兄，其实我是这么想的，我们中国孩子学西洋音乐，肯定在文化意识上会隔了一层，怎么能对接上，我一直在摸索；如果倒过来，看看一个西洋孩子学中国音乐隔在哪儿，这倒过来也是个借鉴。”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大概在想词。

　　陶思鹤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多说无益，见好就收：“不管怎么说，我后天带他来看看你，也一年多没见了嘛！老朋友见见面又没什么的！……就这么说定了！再会再会！”
　　强行挂电话的一瞬间，陶思鹤还听到宋杏抟终于在那头又嘟囔“会侬只魂灵头会！”不由无声笑起来。

　　到那天，陶思鹤牵了路卡往宋家走，只叮嘱：“你别管我跟宋先生怎么样，你只管就实说，你想不想学就行了，好吗？”
　　路卡自然点头。

　　结果门一开，陶思鹤准备好的开场白都打了水漂。路卡只看宋杏抟抬手在陶先生肩上一溜，好像也没怎么的，陶思鹤就被推一边去了。
　　“你就是那个小孩？”
　　路卡呆呆地点了个头，还沉浸于震惊中，瞬间被照宁附身似的反问：“你、你你有内功啊？”
　　陶思鹤噗的笑喷，宋杏抟也一愣：“你懂得还蛮多啊？还晓得内功啊。”
　　路卡醒过神来：“没有没有，只懂一点点。”

　　宋杏抟抬手摸摸山羊胡。
　　不但方言流畅、晓得内功，居然还会谦虚客套，这德国小孩的本土化程度还真是超过了他的预期。

　　“内功称不上，武功会一点。”他答复了路卡，又转身对着陶思鹤一抬手：“好了，你回去忙你的吧！你的国立音乐大业须臾离你不得！”
　　陶思鹤傻眼：“啊？”

　　“啊什么啊？……不是我赶你，刚才你们副校长打电话寻到此地来了，说打到你家你不在，保姆报给他此地的电话……说有学生闹事，你快回去吧！”
　　陶思鹤顿时脑子里嗡的一声，怎么学生还能闹事了！就不能让他太平两天吗？！
　　这下也不敢耽误了，摸摸路卡的头以示鼓励，匆匆又赶回去了。

　　宋杏抟也没让路卡坐，就这么绷着脸负手而立、居高临下：“我也不知道你是一时兴起还是真心想学。我这样跟你讲，你随便学学，我就看在老陶的面上随便教教；你要是真的要学，那就是要从古诗词、书法毛笔都要涉及，不然学不好的。你想想清爽再讲。”
　　路卡有点呆，念头一转：“那、那个……我是想好好学的，但是我怕我中文太差，学不来那些……我下次能不能带我的中国邻居一起来……他能帮我一起记。”

　　怎么还买一搭一的……宋杏抟拈着胡子想了想：“你自己看着办。思鹤说你已经指法都会了？还自学了简单曲子？来，你吹给我听听看。”
　　路卡眨巴了一下眼睛，有备而来也不怯场，拿起竹笛吹了一段简单的《茉莉花》。
　　别的不说，他自信至少音准和节奏都没错。

　　宋杏抟不置可否，取了自己的笛子，也重复了一遍茉莉花的旋律，一曲终了，问道：“能听出差别吗？”
　　路卡睁大眼睛，用力点头！
　　他听出来了！但是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差别，不是熟练与否的差别，这么简单的曲调也不是技巧高低的问题，他只是觉得，这个调子好像活了！

　　宋杏抟略感欣慰，看来孺子还是有希望可教的。一摆手：“跟我来。”
　　“你看这个。”他走到书桌前，上面还放着刚才练到一半的笔墨。他提笔蘸饱了墨，回头看看，顿时无语，路卡太矮了，小小的一只，正听他话很认真地踮起脚尖、扒住红榉木书桌角往上看。
　　“那个……你爬椅子上去。”
　　路卡“哦”了一声，很乖地就爬椅子上去了。

　　宋杏抟想了想，又搁下了毛笔，转而从抽屉里翻出一支鲜少使用的钢笔，在纸上写了个“笛”。继而才又执起毛笔，在宣纸上同样写了个“笛”。

　　还是这个问题：“能看出差别吗？”
　　老实说，对于完全陌生的文字体系，路卡识别之艰难远胜于听曲，但他刚才凝神细看了宋先生悬腕运笔的姿势，以及毛笔笔锋起承转合的过程，隐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无论是竹笛还是毛笔，都多了点自然流转的生动劲儿，不太规范，但是也因此而有了灵气。

　　“讲老实话，我是听不太懂你们的音乐，所以你要是听不懂我们的，也属正常。其实我先前讲，要你学诗词学毛笔，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因为有些东西啊，实在是很难讲清楚的。比如‘韵味’这个东西……我就没怎么在你们音乐里听出来，当然了，我一共也没去听几次，反正我听不出你们的音乐有啥好。”他向来对国内普遍推崇西方物事十分不忿，说着说着就有点上火，转头看了看路卡，见那小脸上有点尴尬又有点迷茫，于是宋杏抟也皱了皱眉，“要哪能跟你讲才能讲清楚呐……啧！”

　　路卡怕被嫌弃，连忙补救：“我听过云琮乐会的演出的，就是因为听了那个才想学……我现在可能还不能完全懂，但我听得出差别的，我会好好想的，真的！”
　　“云琮么……”宋杏抟又“啧”了一声，不予置评的样子。

　　路卡以为云琮是个好话题，没想到宋杏抟这个反应，于是也惴惴沉默了。
　　宋杏抟转头端详了一会儿路卡，的确是个聪明也用心的小孩，孔夫子说有教无类，也不妨一试，不能因为是番人，就直接拒之门外嘛。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教你，就先按普通学生的教……先打谱吧。”

　　那天陶思鹤原是打算着先只拜师的，因此十点多才带路卡到的宋家。却不料这一老一小竟然顺势学起来了，及至一节课结束，已是午时。
　　宋先生不怎么稀罕洋人，宋太太倒是挺稀罕这个外国小囡的，何况一口浦城话，太好玩了，因此到了饭点，便招呼他一起吃饭。
　　路卡在谈家蹭饭已经蹭出了经验，一闻就知道是红烧肉，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却想起照宁曾经的教导，只能强忍着腹中饥饿，客套道：“不吃不吃，我回家吃饭，跟家里说好了的。谢谢您！”

　　宋太太还待再劝，宋先生问路卡：“真不吃？”见路卡点头，便朝太太不耐烦地一挥手，“人家多半吃不惯中国菜的，不吃么就不吃了，话那么多。”
　　宋太太想想也是，只得算了。

　　路卡欲哭无泪，总觉得自己是被照宁给坑了，闻着饭香肉香简直饿得手脚发软，只能赶紧告辞落荒而逃。
　　饥肠辘辘地一出门到拐角，救星一样看到一个卖烘山芋的，便冲了上去。

　　宋太太本就有点不放心这个小囡，走到窗边目送他，却看他扒在烘山芋摊头上，隐隐能听到他在跟小贩讨价还价：“侬不要看到外国人就当冲头斩好伐！侬当我第一趟买烘山芋啊！六七只铜板差不多了好伐！”把那人镇得瞠目结舌。
　　宋太太笑个半死，转述给宋杏抟听，又想让佣人出门追他回来，却来不及了，路卡买了个小山芋，便一溜烟地往家觅饭去了。

　　照宁也知道这天路卡要去拜师，因此在阳台上看小说看到一半、瞧见路卡回来，便也蹭蹭蹭地跑下楼追了进去。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可怜的小卷毛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饭。

　　“咦，你怎么才吃中饭？都快一点啦。”
　　“宋先生的太太倒是留我吃饭的，但是……”路卡被土豆泥噎得快要翻白眼，缓了缓才道，“但是你不是跟我说过，中国人家请客你要再三推辞的，于是我就没吃……”
　　照宁摸摸他的头：“嗯，孺子可教。”
　　路卡有点委屈地看着他：“可是实际上我真的很饿……他家的菜又很香很香……”真是用尽了全身的意志力在推辞的。

　　照宁看他可怜巴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问：“那学得怎么样？好玩吗？”
　　路卡终于扫清盘子，打了个饱嗝，满足地倒在椅子里摸肚子哼哼：“哎呀照宁，我跟你说，笛子真的好难呀……我觉得宋先生一定在嫌我笨……”
　　照宁瞪大眼睛：“你还笨？！你不是在乐器店里自己都摸索出来哆来咪了吗？为什么还难？你都自学成才啦！有了师父不是应该更容易才对吗？再说你还会长笛，难道不是差不多的吗？”
　　路卡像个老头一样揉着肚子帮助消化说：“不一样的啦！就像你中文字写得挺好看、英文字母不是还被老师批评说写得难看吗？”

　　照宁理直气壮：“中文英文当然不一样啦，中文里根本没有英文字母那种一个圈连一个圈的呀！我横平竖直，可是圈画不圆呀！”
　　路卡点点头说：“对呀，中国笛子也有很多一个圈一个圈呀……我也画不圆呀画不圆……”
　　这话有点抽象，照宁听不懂。

　　“中国笛子跟唱歌说话似的，句头有什么前、前倚音，句尾有什么赠音，我也不是很懂啦……我们的长笛就很均匀，没有那么多花头啦！”路卡摇头晃脑高深莫测，吃完饭血糖高了还有点晕乎，“反正就是不一样啦，不一样……”
　　照宁看他卷毛老夫子的模样很发噱，跟着摇头晃脑模仿：“难啊！真是太难了！”
　　路卡哈哈笑起来。

　　路卡笑着，忽又想到一事：“照宁照宁！你下次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宋先生说要我学诗词！那个我实在听不懂啊！”
　　照宁瞬间怂了，一缩：“我也不要背诗！”

　　路卡挠了挠头，眼睛一亮，祭出法宝：“但是宋先生还会武功！！！他亲口承认了的！我看着他在陶先生肩上轻轻一溜，陶先生就跌出去了！”
　　照宁双目圆睁：“真的啊？！”
　　路卡用力点头。
　　照宁瞬间就被说服了：“我去我去的！”

　　结果第二堂课开始，就变成了宋先生带着路卡打谱，而照宁在角落里蹲马步站桩……
　　照宁两股战战，汗如雨下，觉得，自己被路卡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