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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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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一掀,掌柜从里屋出来的时候,路卡走火入魔第一眼看的还是人手里的那一管,头上镶着玉,细细的一根,很是不同,巴瞪着眼看了好一会儿,却被照宁挡在后面,侧身问:“挑好了吗?”路卡犹自不答,还好奇地看着掌柜手里那根。
“别看啦,那不是笛子,那是烟枪。”照宁皱着眉给路卡低声解释。受母亲影响,他十分厌恶鸦片鬼。他的外祖就是抽大烟抽死的,家道败了一半,子女里不抽的和抽的分成两派,势同水火不相往来,性情行事也简直像两个世界的人。大舅舅褚健雄自然是同谈太太一个立场的,而下头还有一个抽鸦片的小舅舅,照宁从未见过,母舅两人说到他时,言语间很是怒其不争。而这位小弟则对哥姊的绝情感到十分愤恨,明明那么多人抽大烟抽得歌舞升平,连中医都说鸦片平肝顺气,怎么轮到他头上就十恶不赦避如蛇蝎了?然后便有那些爱搬弄口舌的人嘁嘁搓搓与褚三少说道,你哥姊不爱与你来往,不过是怕你将来问他们要钱罢了。褚三少恍然,便觉得哥姊十分寡情凉薄,哼哼唧唧了一番,抽鸦片抽得愈发理直气壮了。
见这掌柜也是个烟鬼、身遭散发着鸦片特有的甜腻味道,照宁一阵硌应,见路卡还拖拖沓沓的,索性每种长度的竹笛抓一根,飞快地打包结帐。
“三根梆笛、一对曲笛,两位小少爷拿好,下趟再来!”店伙计十分愉快地躬身送客。
“哎呀,你买这么多干嘛呀!”路卡抱着五根长长短短的笛子抱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卖甘蔗的呢,“捆起来都能当排箫了……”
“这家店不能多呆!呆久了会中毒!”照宁半真半假地吓唬路卡,“你回到家就会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眼泪鼻涕流一脸,干什么都没力气!然后就会拼命想回到这家店里吸啊吸啊吸!”
路卡听傻了:“你逗我。”
照宁刚要反驳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说起来还是你们干的呢!”
路卡更傻眼了:“啊?”
照宁昂首挺胸地阔步走着:“外国人都有份,你们犹太人也有份……你班上那个乔基亚,他们家最早就是卖鸦片的!有钱的都是卖鸦片的!”乔基亚家富得浦城闻名、无人不知,而从浦城发家的犹太人,原始积累里基本都撇不清鸦片的原罪。
路卡无辜地瞪大眼睛,他今天才第一次知道鸦片这个东西,又关他什么事了嘛。
照宁也只是随口一提,看看路卡抱着的一溜儿甘蔗,提问:“你打算自学?”
路卡也正犯难:“我本来以为指法一样呢,现在看起来不太一样……要是吹混了,我爸爸非揍我不可……”低头看看这一大捆,抱怨,“你看看,都是你,要是买一根,浪费也就浪费了,你买这么多,拿回去挂衣服啊?”
“咦?!”照宁斜眼看路卡一眼,压寨少爷居然要造反。伸手胡噜乱了路卡的一头卷毛,另一手则同步挠着自己的脑门,想了会儿,忽然眼前一亮:“对了,陶先生不是已经开学了?我们去问问他的学生要不要,我们可以把多余的捐给他。”
路卡刚要说话,照宁又补充:“我们把笛子送给寒门学子,就可以像陶先生一样对他说,你要好好学习啊!不要辜负这根笛子!也不要辜负捐赠者的一片苦心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越想越美,哇嘎嘎地插腰怪笑起来。
路卡还能说什么呢,所问非人啊。
然而照宁的美梦完全照不进现实,因为陶先生的音乐学院压根就没有国乐系。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为什么呀?”照宁失去了一次当助学大善人的机会,十分失落地嚷嚷。
“学了干吗呢?”陶思鹤笑得很复杂,似有失落亦有讥诮,“毕业了,是去跟戏班子抢生意,还是跟街头讨饭的抢生意啊?”
照宁挠了挠头,似乎挺懂地点点头:“哦,是找不到工作的意思吗?那能去云琮乐会上班吗?我看里面好多人呢!”
“云琮啊……”陶先生的表情好像更复杂了。
“云琮不好吗?古谢夫先生可喜欢那里了!”照宁补充说明。
这事儿太过复杂,可陶先生不愧是教书先生,想了会儿,深入浅出地问:“这么说吧,照宁。如果现在有人从地下挖出一杆古物,镶金错银、掐丝嵌玉、巧夺天工的。古时候造的东西,却几乎和现代工匠水平差不多,你说,我们该不该重视这样东西、去研究它呢?”
照宁和路卡都理所应当地点头:“当然啦!”
陶思鹤点头,又问:“可是,如果挖出来的时候,考古学家就确认,这其实是一杆古时候的鸦片烟枪呢?很精美有趣的一杆鸦片烟枪,我们还要重视它研究它吗?”
照宁脱口而出:“当然——”
“当然要,还是当然不要?”
照宁拧着小眉头,不响了。
倒是路卡,想了想,说:“我觉得可以啊,研究了、学了之后,也许这技巧可以用在别的东西上啊?”
陶思鹤笑了,拍了拍路卡的肩,语带深意对照宁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古谢夫先生可以纯粹从音乐的角度去欣赏古乐,而中国人的态度就要复杂很多。因为这段失败惨痛的历史,只有背负在我们自己肩上。”他说着,萧索地叹了口气。这条音乐之路不知道需要多少人碰个头破血流,才能找出一条康庄大道。就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学院的许多措施做法算不算对路。
对于一个失败落后的国家来说,可能怎么做都是错。延续旧法叫做因循守旧、无可救药,抛弃旧法叫做自暴自弃、矫枉过正。
古乐这种东西,就像古文古礼古法这一切传统的象征物一样,曾经有多骄傲辉煌,此时就时就有多钻心噬骨。
它曾是荆轲的血溅金殿,是嵇康的临刑绝响;
它曾迎文姬归汉,又送昭君出塞;
它曾听得江州司马落泪,让将军梦回吹角连营。
如果这里头有智慧有风骨,神州大地如今为何一片焦土饿殍举目无望。
如果没有,何不弃之焚之,挫骨扬灰。
如果它能在华夏神州上涅磐重生,那,究竟还要等多久?
被这个话题触动了思绪,陶思鹤心底一阵酸疼:“要说云琮复兴古乐,翻修古谱、革新乐器是没错,但如果古乐要么冗长沉闷,要么消极避世,甚至庸俗颓废,那它到底是值得改良的传统,还是应该抛弃的糟粕呢?你听听《马赛曲》,听听贝多芬,听听肖邦!那才是危急存亡之秋的音乐。现在咱们的音乐、文字、绘画、舞蹈,被嘲作拿来主义,生搬硬套搞得不伦不类的,可那又有什么办法?自己的东西,用不上啊!”
路卡半懂不懂,但听得认真,安慰道:“陶先生你也别太难过,我觉得,好听的东西总是好的……好听,就很不容易啦。”
陶先生笑笑,摸摸他的头:“也是,你的确不用考虑那么多政治因素,好听就行,若是想学,就学……我虽然没学过竹笛,但乐器道理还是懂的。比如你手里的曲笛和梆笛,前者大多音低,是为了配合南方昆曲的柔和委婉,后者大多高亢,与北方的戏曲风格有关……”
照宁先前还听得认真,这眼看要开始长篇大论,一下子就没了耐心。这从南方北方开始讲,那得讲多久啊!再不去报摊,今天的《昆仑仙侠传》可就买不到啦!
他自觉反正在陶先生眼里,自己也是个不爱学习的孩子了,破罐破摔,便没大没小直接打断:“对不起啊陶先生,你们还要说很久的话我就先回去抢报纸啦!轩辕大侠跟人家比武还不知道谁赢了呢!再不去买要卖光啦!”
音乐学院的学生如果看到这一幕铁定惊呆,师道尊严啊,这小屁孩是哪儿来的?!
陶思鹤真是没教过这么不求上进的孩子,挺无奈地看了一眼照宁,干咳一声,但看看窗外,也的确到了孩子们回家吃饭的时候了,只能对还值得培养的路卡补充几句:“你若是真想学,我也能给你引荐位合适的先生。不过你下次别带着不学无术的家伙来了,他坐一会儿又得嚷嚷……”
路卡大约也觉得身边这个家伙十分丢人,乖巧地安慰:“好呀。”
照宁继孔蒂之后,又被陶思鹤嫌弃。但好像被陶先生嫌弃就不太想炸毛,还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十分皮实地嘻嘻一笑,毫不在意。
陶思鹤看他精怪又懒惫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牵着路卡的手,送他们出门:“路卡长大以后要不要也来我们学校读书?”
路卡歪着脑袋:“好呀。”
陶思鹤笑了笑,送走孩子们之后回到屋里,目光自然而然又落在桌上那张开学典礼的照片上。他和二十三名首届学生站在简朴的校门前合影留念,穿西装的,穿中山装的,穿长袍马褂的,男男女女,每一个都是他精挑细选的苗子。
到照宁和路卡他们上大学的时候,那都该八年之后了……那时候,学校该更大了,都有四届学生毕业了,也许有些可以去租界乐团演奏,有些可以留校当老师,还有出国深造……
陶思鹤想象一批批孩子学有所成、意气奋发的景象,微微笑了起来。
窗外的晚霞犹如流火,映着雄心万丈,燃着蜡炬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