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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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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古谢夫先生还是塞了一把铜板在照宁口袋里。本来也不可能真让一个孩子请他吃东西。
照宁托着兜里叮当响的一堆铜板,表情很是复杂,觉得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客串了一下那些马路上“no papa, no mama, money, money”的乞儿。
三个人也还是带着一身的烘山芋香味去了云琮乐会,还因为在寒风里吃山芋而起胃酸、然后轮流打嗝,在安静古雅的环境里显得非常丢人。
照宁觑觑古谢夫先生难看的脸色,还很欠揍地凑过去、模仿古谢夫父亲的口吻、粗着嗓子低声说:“哦,你的那只天鹅吃烘山芋了吧!”
路卡“噗”的喷笑出声,又赶紧憋住。忍了一会儿笑,指着台上给古谢夫解围:“先生,那个笛子和横笛好像。”
照宁看他指的是竹笛,问:“横笛是什么?”
路卡轻声回答:“以前我们的长笛上也是没有按键的、也只有一个个孔,那时候叫横笛。”
照宁惊叹:“原来你们的笛子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按键的啊?所以装上按键是为了掩藏暗器吗?”
“真!的!没!有!暗!器!”路卡第无数次强调,很无奈,“是为了让长笛的声音可以更响,就扩大了笛孔。可笛孔大了手指容易堵不住,所以加了按键。手指压住按键、按键盖住孔,这样就不会漏音漏气了。”
“哇!路卡你好博学哦!”照宁用力表扬路卡。虽然半懂不懂,但他也隐隐明白了古谢夫先生的意思是路卡没有他哥哥自信。但他觉得路卡已经很厉害了啊,他身边哪有同龄人会两种乐器的?
古谢夫等他俩闹完,才回答路卡前一个问题:“不,竹笛和横笛也并不一样,中国笛子有笛膜,音质就不同。”
路卡点点头,他听得出竹笛好像更清脆透亮一些,尤其在低音部分,音色很特别。
好奇地扫视台上那么多中国乐器,形状各异,大部分都是木制,但除了笛子,几乎没有和西方乐器类似的。他逐个问照宁,却发现照宁这个文盲连自己国家的乐器也认不全。
照宁很是不服气,心想这又不怪我,古代名士架子大,顶多凑七个好朋友,多了就合不来要吵架……所以一人搞一个乐器,认识七种乐器就够了,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啊……二三十件乐器同台演奏,早晚掐起来揪胡子扯衣服帮派大战……然后每种乐器里就激射出各种暗器,琴逢笛手,魔音穿耳,四弦一声如裂帛,银瓶乍破水浆迸……
路卡看看照宁迷离的眼神就知道他又已陷入某种不可理喻的思绪,放弃了沟通。
他看着台上的乐器、又闭眼凝听耳畔的声音,还是觉得非常神奇。
乐曲之初悠悠慢慢的,拨弦一下,余韵袅袅。
渐渐有几种乐器加进来,同样不过是吹拉弹这三样,却又有种独特的韵味。
节奏渐渐快起来,可哪怕五指在弦上翻飞,却依然有种的闲适感,多么神奇。
就好像他一直觉得同样是雨,打在浦城的屋檐上,也和落在柏林房顶上的不同。浦城屋檐上的雨啊,会顺着瓦片流淌,蜿蜒出一条清亮的弧线,再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落下来,落在油纸伞上,那么多细细密密的淡青伞骨,细竹做的伞撑,伞面上或许还画着一个衣香鬓影的美人。
撑伞的人终于走到檐下,一收伞,百十点银白水滴瞬间凝散在空中,就好象伞面上的美人在杳然隐去之前挥袖散下的幽香情思,然后就收拢不见。一把伞立在墙角,让他总想,那美人是不是还在那里,又或者其实她已经离开了、要待撑伞人回来时她才会提着裙摆、急急地回到伞面上。
照宁教过他,这叫江南烟雨。
繁复处开到荼蘼,留白时望穿天际。
曲终飘渺,睁开眼时,好像湿了衣袖、洇了发丝、潮了鞋袜。摸摸,却并没有。
路卡怔忡了好一会儿,好像夏日午梦醒来,慵懒无力,口舌生津。
他转头看向古谢夫先生,希望听他点评几句。古谢夫先生却只看着他笑笑,然后低头看了看手表,打发他们自己回家。他自己则拿起椅背上的呢大衣,风度翩翩地到后台找他的中国朋友去了。
照宁凑过来,神神秘秘地:“他一定是等肚子里的山芋消化光了,好去找那个弹琵琶的好看姐姐!可是其实消化完了还是可以打嗝啊,嗝~”
路卡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山芋味儿,觉得刚才的江南一梦瞬间碎落一地很干净,扫扫就可以回家了。
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分享小秘密:“不过说起来,古谢夫这个姓的意思还真的就是鹅,所以你之前说他的天鹅吃山芋了吧,还真是没错呢!”
照宁顿时傻乐傻乐的:“哈哈哈,原来他是鹅先生!”摇头晃脑地信手编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山芋吃太多,只能嗝嗝嗝!”
路卡扶着门框有点后悔了,这傻孩子以后不会当着古谢夫先生的面叫他鹅先生吧?那么是谁告诉他古谢夫是鹅的意思呢?只有自己这个更傻的傻孩子了呀!
外面天的确有些暗了,照宁紧紧围巾手套,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兜里的那把铜板哐啷响:“所以鹅先生到底是干吗的?”
“他是作曲的……他好像是少年钢琴比赛上认识的孔蒂先生,两个人都是拿奖的。后来,大概就是去农场三年手指僵化了吧……后来他就以作曲为主了。”
照宁“啊”了一声,有些惋惜:“小卷毛,你以后可不要做这种傻事情。”
路卡笑笑,没有说话。
照宁走过去拉起他的手,与他两掌相对,比一比:“你手指是比我长哎,所以你钢琴一定弹得好。”
路卡刚要解释钢琴和手指长度的关系,照宁已经一把扣住他的手掌开始发癫:“啊啊啊啊啊让我把内功传给你!你就弹得更好了!”
路卡翻了个白眼。
照宁:“咦,你怎么翻白眼了呢!一定是我的内功太深厚!把你震昏过去了!路卡你醒醒!你醒醒!”
路卡被他摇得卷毛乱颤,心想,孔蒂先生可能说得也是有道理的。整天和神经病一起玩,自己的人生轨迹搞不好要变成音乐界的文森特梵高。
路卡回到家,还是不住回味下午听到的丝竹之乐。
依照照宁的说法,中国乐器以往是没有乐团的,顶多三五件凑在一起了不得了,这个云琮乐会大概也是受西方乐团启发而展开的尝试。
乐器间的融合匹配似乎是没有西洋乐团那样紧密交融、错落有致。这个尝试中的乐团,高音乐器好像飘在外面收不进来,中音的乐器又有点多、彼此磕磕绊绊的。
可路卡也不太确定,也许这也是一种风格呢?就好象中国音乐大多没有“发”和“西”,但依然可以自成一体。
照宁和路卡的生日都在盛夏,而且出乎意料得近,照宁过的阴历生日,七月初七,路卡过的阳历,八月十四,因此前后顶多相差半个月。若是追溯到他们出生的一九二零年,其实路卡还比照宁早出生了六天,可照宁并不想承认自己比他小,便仗着路卡算不清阴历,一通一通地糊弄他,一直让路卡管自己叫哥哥。
因为是十岁的大生日,两家的大人都很是操办了一番。之前照宁会看到美国同步上映的米老鼠、吃菠菜的大力水手,也是在路卡的小红毛犹太同学十岁生日派对上。
及至照宁生日,因为路卡常去谈家蹭饭,舒尔茨夫妇额外送给照宁一份生日大礼——一辆小自行车。这大约要上百块的价钱。
照宁乐翻了天,而路卡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因为学乐器的需要严防手指手腕受伤,因此舒尔茨夫妇不愿意他参与任何有危险性的运动。照宁立马兴冲冲地开始学车,边跌跌撞撞、刹车车铃乱打地满弄堂转,一边扭头安慰路卡:“没事,我学会以后载你呀!”结果一个没看路,就撞上了花坛摔了下来。路卡吓得一捂眼,心想,算了,爸爸妈妈说得还是对的。
因为舒尔茨夫妇这份礼太贵,谈太太私下让照宁以小朋友的身份买个什么小礼物送回给路卡。
“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呀?可以贵一点!”照宁奉旨花钱,很是慷慨。
路卡翡翠绿的眼睛转了会儿,还真想到一个,悄声说:“我想要根笛子。”又补充,“你们那种竹笛。”
自从上次跟古谢夫先生去过云琮乐会,他就对那套庞大而又完全陌生的乐器系统十分好奇。可因为担心父母会说他不务正业,他并不敢直接自己用零花钱买竹笛。但如果是照宁送的礼物,那就没关系了呀!
于是两个孩子直奔乐器店而去。洋人逛竹笛琵琶古筝店十分罕见,店小二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孩子研究一支支竹笛,尤其那个小洋鬼子,看笛管口径、按压指孔,煞有介事的,好像还挺懂行。店小二还当在看西洋镜呢,那小孩索性拿起来吹了,店小二不由“哎哟”了一声,一般人拿起笛子也吹不出声来。
路卡思忖着竹笛和长笛的指法应该是类似的,随手拿起一支,上手就哆唻咪发嗦啦西哆地轮了一遍,可居然浑不是那么回事。他“咦”了一声,边回忆曾经玩过的横笛、又揣摩着尝试,不多会儿,一个半八度的音倒也给他摸索得差不多了,可从绝对音高来说,此笛的“哆”又根本不是钢琴上的“哆”,倒像是从“嗦”开始往上的走的“嗦啦西哆唻咪升发”的G调。他皱着眉头,不知道中国国乐本就如此,还是自己没掌握诀窍。一侧头,看到其他长短粗细各不同的一溜儿笛子,忽然眼前一亮。长短粗细不同,那不就是调不同吗?挑了一根比手上这管长两级的,果然就是C调的八度了!所以这不是标准音,是首调!
路卡无师自通地瞎琢磨着竹笛的音高体系,为每一个新发现兴高采烈,满眼里只有长的笛子短的笛子、镶玉的笛子镶金的笛子、刻诗的笛子雕花的笛子,已经把身边的照宁抛诸脑后。而一窍不通的照宁跟在他后面,看他喜气洋洋地拿起一根、吹一下、又放下,时而冥思苦想时而喜出望外的,好不容易等他放下了,却转身又拿起一根吹起来,如此反反复复,简直等得他肚肠痒。照宁哼哼哈哈了半天,却也没得到路卡的注意力,整个人无聊透了。
他于是熟门熟路地进入白日梦状态。
他最近从谈峻时每日看的《浦城新报》里一不小心挖掘出一个宝藏——连载的武侠小说《昆仑奇侠传》。这下可了不得了,故事每天都停留在最扣人心弦的部分,急得他嗷嗷叫,无心吃饭无心作业,差点又被爹妈吓唬去跪祖宗牌位。
比之早期的武侠小说,这连载中的故事更多了些修仙论道的元素,什么仙果神丹、御剑飞行、灵性白猿,看得照宁口水直流,对着街头巷尾的飞禽走兽花果蔬菜都眼神炽热,机敏的大黑感受到他眼神里的邪性,那阵子都夹着尾巴避着他走猫步。
路卡当然不可避免地又遭受了照宁新一轮唾沫横飞的说书轰炸,他恍惚间觉得现在自己的中文词汇量及文学素养应该已经超过英文了,假以时日,击败法语和俄语都不在话下。
照宁寂寞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想去骚扰路卡,跟他一起重温一下某个精彩片段,却被路卡嗯嗯啊啊地敷衍了,心心念念都还在这一屋子乐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