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 1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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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路卡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热焰烧身地肖想进了春梦里，他还在凄风冷雨中度过他出生以来第一个没有暖气的冬天。
他搓搓手，哈了两口热气，重新提笔埋头翻译。这是他打的零工，换点零钱。
“袜子”喵的一声跳到他膝盖上，盘转了几圈，趴窝在他腿上。
这猫通体黑色、只有四爪雪白，便被朵拉起名“袜子”。路卡有些怀疑它是不是当年的大黑和某只白猫恋爱的产物。此刻，袜子像个像是一个沉甸甸的小暖炉压在他腿上，路卡不敢动弹，也不舍得拿它焐手，只得僵坐着继续写。
他已经打定主意，若能活到战争结束，便离开这里。德国是回不去了，那就跟着加布里尔他们去巴勒斯坦。他才二十出头，他的一辈子还有很长，不能这么陷在流沙里一般逐渐灭亡。
背后的收音机传出熟悉的音乐，那是苏联呼声开始播报新闻的提示。
要离开，不代表眼下便要割断。
路卡如今发现，广播真是个极适合他的方式，他单向地听着，偷着笑或是偷着哭都可以，就和他的单恋一样，安全稳定。不像电话，要你来我往，要保持言笑晏晏，稍不留神就会露馅、就会失态。
照宁的声音热烈饱满一如往常：“大家好，此地是一四七零兆赫苏联呼声电台，我是谈照宁。今朝是一九四五年一月十八号，欢迎收听新闻。”
腿上的袜子耳朵抖了抖，扭头看了眼收音机。
路卡伸手挠挠它的下巴：“你记得他吗？他把你送进来的呀。”
大概是被冰到了，袜子侧头轻咬了两下路卡的手指头，嗓子眼里不满地呼噜了一声。
路卡轻笑着收回手，继续边写边听。
照宁如今播新闻是驾轻就熟了，不管是拗口的苏联地名还是连串数字都丝毫不打磕绊：“特大战报！特大战报！昨天！苏联红军第四十七和第六十一集团军，与波兰第一集团军共同解放了华沙！！！这是苏军的又一大胜利！！！该战役从十四日在朱可夫元帅指挥下发起、十六日强渡维斯瓦河、突进八十公里！次日解放华沙！！！”
路卡一捶桌子，吓得袜子喵呜一声。
波兰。
隔壁邻居又该激动了，他们确确不是无国籍难民了，他们的祖国回来了。
路卡闭了闭眼，百感交集。
过了一会儿，慢慢平复了心情，他翻过手看看掌边的冻疮——刚刚那一捶，捶得手指又痒又胀。他又朝手心哈了几口气，拿笔尖戳戳冻疮。他有些担心这越来越肿的玩意儿会不会毁了他灵活的手指头。
播完新闻，是苏联文化介绍：“今朝要介绍给大家的，是柴可夫斯基为芭蕾舞剧所作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大家对这个故事是比较了解的，就那个两个人相爱却不被双方家庭所接受，男小孩就翻墙爬窗户去找女小囡、后来因为误会而一起殉情了的故事。故事很熟，但这部音乐对阿拉中国听众来讲则相对比较陌生，它一开始啊比较沉闷，中规中矩，表现那种社会啊大家族的压抑，后来出现爱情和抗争的主题，就是柔美或者激昂，对比也很鲜明。”
路卡听照宁介绍起音乐来头头是道的，总是很好笑，仿佛能看到他在那里头头是道地读稿、实际上脑子里一团浆糊的样子。
二十多分钟的曲子放完，又接了几个电话歌曲点播，今天的节目就结束了。
四点半，外头的天也暗沉了下来。路卡放下笔，整理了一下稿纸。
如今严格限电，扣除隔天听听广播外，只够家里的灯泡每天亮两小时了，开灯写字都是奢侈，得小心翼翼地用在晚上全家都在的时候。
今天晚上是他执勤。晚班在冬天里是最苦的，可也没有办法。
这周的搭档是楼上的亚历山大，一个贫苦而孱弱的男人，他的妻子刚刚不幸死于营养不良造成的口炎性腹泻——今年隔离区因此病死的已经有一百多人了——只留下他和五岁的儿子。
路卡如今已经顾不上衣服搭配了。以前屋里暖气充足，穿件厚大衣出门也能在寒风里撑一阵；现在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瑟瑟发抖，恨不得把所有衣服都裹上。当然，他还是幸运的，隔离区里许多人已经在靠层层麻袋御寒了。
他最后亲亲袜子的鼻子，把它从腿上搬走。失去热源的袜子十分不满地虚挠了他一把，哼哼唧唧。
路卡深吸一口气，出门疾步走向岗位。
十多分钟过去了，亚历山大还没到，想必是要照料孩子。路卡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替他担心被巡逻队查到。
这一张望，却差点叫出声。
“嘿！”黑黢黢的弄堂一侧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不、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扇门当值？！”路卡被照宁吓个半死。随即想起来，难怪爸爸前几天问他值班时间。
“过来点！”照宁双目灼灼。
路卡想起之前那个电话，心里一阵酸痛，可酸痛之下又有些惴惴的希冀。大概就是因为他内心总还是舍不得，才会当断不断，搞得事态不断恶化吧。
他心里难受地反而挪远了半步，低声恳切道：“你别闹啦！被巡逻队抓到了，会以为我搞走私、会骂我的！另一个值班的也快来啦，你快走吧！”
这疏离的态度和梦中一脉相承，照宁心头的火苗又窜起来了：“过来！”
“到底干吗……”路卡草木皆兵地四处看看，遮掩着靠过去。
照宁隔着铁门抓住他的手，包进手心里。火热对冰冷，两个人都轻颤了一下。路卡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夜色里看不清，却觉得有些异常。却听照宁责问：“怎么又瘦了？！不行，我还是要给你爸带吃的！不用网兜，塞包里不就行了。”
“不、不要了……谢谢你啦，你快回去吧！”
照宁气得五指使劲一勒，却觉得不对，捞起来在暗淡月光下眯眼一看：“还长冻疮了？！你行啊，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我跟罗密欧似的翻墙来找你，你就知道赶我走！”
路卡被他这个比喻尴尬得心头一跳，想抽手回来，照宁哼哼了一声不放，往他手里塞了卷东西。路卡低头一看，竟是几张小额美元。
“赶紧藏好！”照宁也压低声音，“苏联电台真不错，现在工资索性用美元发了。我不给你送吃的也行，你自己买去！”
路卡急急想还回去，照宁却把手插兜里了。怕推推搡搡引人注意，路卡只能赶紧把纸币塞进口袋里。
照宁粗着嗓子，目光灼热：“不是谈女朋友了吗？又穷又瘦谈个屁啊！还把挺括衣服都典当了，谁要跟你！”
路卡觉得照宁今天言行举止处处透着怪异，却不知道所为何来。自己扯的谎，只能继续圆，路卡微微偏开头、尴尬地“啊”了一声，不自觉地直眨眼。余光里照宁在死死盯着他，慌得他都不敢转回去，怕是谎言被看穿了。
“路卡！对不起我来晚了！”
路卡吓一跳，赶紧转过去朝着亚历山大、微微踮脚试图遮住照宁，手伸在背后连摆，示意他快走。照宁却不理他，反而挠了一把他小指头上的冻疮，痒得路卡差点叫出来。
亚历山大颤颤巍巍向前挪步，仿佛稍稍顶着风就要被吹回去似的。缺食少药之下，他的夜间视力也很糟糕，走到很近才看到铁门外面有个人，吓了一跳。
路卡已经脑门冒汗，却听照宁突然换了半生不熟的俄语：“先生您好！我是苏联塔斯社的记者，请问您会俄语吗？”
亚历山大是立陶宛犹太人，俄语会得有限，水平和照宁难兄难弟不分伯仲，磕磕绊绊答道：“会一点。”
路卡目瞪口呆地看着照宁居然开始煞有介事地采访起来，看来是早有预案的。装模作样问了三五个问题之后，照宁竟然还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递给亚历山大：“谢谢您了！希望您的孩子喜欢吃糖。”
糖是多奢侈的东西！亚历山大喜不自禁连连道谢着揣进兜里，看到旁边的路卡，却有些为难。
照宁像没看见一样，又问亚历山大：“先生您会德语吗？”
亚历山大摇摇头。
“一点儿都不会？”
亚历山大抱歉地点头。
照宁立马朝路卡肆无忌惮地开起了德语，语速飞快，比刚才流畅多了：“冻疮得治，不然等开春溃烂你就惨了！以后也别想好好弹钢琴了！你备一盆冷水、一盆热水，手在热水里泡热了换进冷水，凉透了再换热水！每天搞三四个来回，毛细血管舒张了就好了，知道了没？！你要是不接我电话，我下下周还来找你，我知道你隔周执勤！”
路卡被他威胁得说不出话来，愣在原地。
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估计是巡逻队来了。
照宁最后抓过路卡的手，在他手里塞了颗糖，微一鞠躬：“谢谢您接受采访。”又换成俄语对亚历山大点头致意，“也谢谢您。祝愉快！晚安！”转身飞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中。
路卡还没反应过来，他还一个字都没说呢！
亚历山大看看他手里只有可怜巴巴的一颗糖，顿时有些过意不去：“你看，你替我顶了这么久，你有两个弟弟妹妹，却只有一颗糖，要不我分你一颗吧？”
路卡醒过神来：“啊不用了！没事的！他们大了，不用吃糖了，您儿子才五岁，留给他吧！”
巡逻队墙角转弯过来，队长手头还拷着一个脸上带伤的年轻犹太学生。
“你们这边有什么异样吗？！”队长不苟言笑地问。
“啊，没有。”亚历山大抢先回答。
“可别徇私放水！这是四号门抓到的无证外出者！禁闭三天！”
路卡有些可怜地看看那个学生，也就和加布里尔差不多大。牢里条件非常糟，因为跳蚤虱子多，是斑疹伤寒的重度传染源，听说先后已经有五六个人因此染病去世了。
四号门，今天似乎是鲍里斯当值，一个在隔离区里声名狼藉的“犹太奸”，伊戈尔专注于恃强凌弱走私捞钱，鲍里斯则专注于出卖同胞讨好日军，是隔离区里的两大恶棍党首。
路卡避开了那个学生惶恐不安的眼神，捏了捏手里圆滚滚的硬糖，心里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第111章 第 11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