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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 110 章 ...


  •   又到打电话的日子。
      照宁一反常态地不开口,路卡似乎有些意外,却还是轻快道:“是不是你也挺忙的?那就这样吧,也别浪费电话费了。”
      照宁仍旧沉默,半晌:“你真的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路卡怔了怔:“什么?”
      “那算了。”照宁挂了电话。

      路卡回了屋,心慌意乱。该说什么?照宁不可能发现了什么的。

      第二天便揭了谜底。
      舒尔茨先生一进家门,往他手里塞了件衣服:“照宁给的。”
      路卡看着熟悉的蓝白格子,脑子里嗡的一声。

      逞强,疏远,嘴硬,最后却连抵出去的衣服都靠照宁送回来。
      路卡抱着衣服站了一会儿,穿上。双手插兜,却摸到一张纸片,拿出来一看显然是照宁的笔迹——“街上看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
      路卡死死咬着牙,还是止不住眼角唇边的肌肉震颤,止不住鼻尖泛酸。
      他能怎么办呢?欠照宁的越来越多,还也还不清。
      他倒是想以身相许、以命相抵,可照宁也不要啊。

      路卡强忍住没有给照宁打电话,直到下个礼拜,开门见山平铺直叙:“是加布里尔,他上次跟伊戈尔那群混蛋打架,双方撕扯中弄坏了他们进的几双丝袜,伊戈尔敲竹杠,要我拿大衣抵。我怕他们胡搅蛮缠后患无穷,就给他们了……并不是困难到典当衣服的地步了,所以并没想起要跟你说。”
      照宁心里松了口气,还以为舒尔茨家遭逢什么大变了。
      路卡听他不搭话,惴惴:“你生我气了?”
      “是你生我气吧!!!你又怎么了?我又怎么得罪你了?浦城现在就剩你了,你还阴阳怪气的不搭理人!每次都是这样!七年前你说过什么来着?!还说一直陪着我!人呢?!”照宁喊出口才意识到很大声,实在是气极了。

      路卡心中唯余悲哀,闭了闭眼,戚然:“有什么关系呢。照宁,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的。”
      照宁没想到他竟然还敢来这么一句:“你陪我什么了?!”又没要他陪着上刀山下火海,这要死要活的是干吗?!
      “照宁。”路卡很轻地唤了一声,“我想走了。我好像,真的捱不住了。你也该走你的路了。那么多人都走了,我也总有走的时候。”

      “路卡?!”
      “保重吧。”
      “你——”
      对面已经挂了。
      照宁像是被这咔嗒一下拍断一根筋脉,呆了。

      他竟然敢这样说话,他为什么会这样说话?
      照宁猛然拎起电话又往回打。
      那头路卡早就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照宁直嚷嚷着让咖啡店老板把路卡叫回来,嚷嚷得老板从好言相劝到粗声粗气,再到连老板都不再接起他的电话。

      照宁气得眼眶发红。
      路卡到底在发什么疯?
      不要食物、不打电话,照宁不是没注意路卡的举止反常。可对最亲近的人,照宁向来是坦荡荡不加揣摩的。有与无之间,有太复杂微妙的地带,猜来度去,劳心劳神。因此对照宁来说,不说,就当没有,说了,就深信不疑。
      而如今路卡说了不再陪伴,便是,不再陪伴。
      他不是忙、不是心情低落,他只是想离开他了。

      他对路卡是从不设防的。
      可能是一种动物本能,他知道路卡不会伤害他,便可以把柔软的肚子展出来。从幼崽到现在,都是这样嬉戏着长大。
      可他错了,路卡竟然毫不留情地挠上一把,开膛破肚。
      胸腔里先前已经被割走了一瓤又一瓤,却还护着心尖尖上最甜最酥的一块。如今唦的一下,便也没有了。
      空荡荡的胸腔里,只留下断裂的血管神经,抽搐痉挛,疼得无边无垠。
      他想把那块甜尖尖抢回来,安回心上去,可能就不这么疼了。
      可他连路卡的人都找不到。
      柔弱善良的路卡,竟然就对他一个人这么残忍,抢走他最宝贝的东西,然后一去不回。

      梦里,一片迷雾,很多人在走,无声无息,漫无目的。
      那个女孩纤细的背影看着像程沁心,走近瞧,却是梅秀菲在哭。
      明明是谈太太抱着婴孩、正展阅丈夫写来的“愿逐月华流照君”,细看,却是燕姝独自抱着多多,信纸上只有末尾草书的“Te adoro”。
      辛河正和一个长者聊着天,竟是陶先生。照宁奇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俩望着他笑,没人说话。
      梦里很安静,静得可怕。
      他终于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蓝白格子。他叫了一声,追了两步,下意识觉得不对劲,有个声音说:“那不是路卡,是别人穿了他的衣服。如果是路卡,怎么会不理你呢?”
      照宁觉得很是,便疑惑地停下脚步。
      前方那人走到快要看不见的时候却回头了,眼角眉梢都熟得不能再熟。路卡笑笑:“那我走啦。”
      照宁一惊,拔腿便追。
      再远,路卡那文弱的身板也不可能跑得过他。

      可他没有追到。奔跑,追逐……
      直到最后,视野里仍是那个模模糊糊的背景。
      他醒来,累得散架,怒火中烧。
      这个没有因果的梦,就像路卡没有理由的绝交。

      照宁恨恨地坐起来,翻来倒去地折腾自己的记忆。
      为什么?
      这到底是发什么毛病?!

      女朋友?这哪里像是有女朋友的样子?
      半死不活、唉声叹气,被女鬼缠身还差不多吧?

      照宁一个翻身下床,一裹外套便冲了出去。
      他到得足够早,早到直接逮住了要去排练的小提琴手。
      “嘿,你见过路卡的女朋友吗?”照宁故作轻松戏谑地问。
      “没啊。”那人和路卡很熟,但自那次演出之后也再没见过路卡了,“怎么了?”

      “他,那个……说要给女朋友买口红,托我帮忙……”照宁临时找着托词、信口开河,“说要类似上次长笛上的那个颜色。你见过对吧?”
      “噢!那个我见过……但是,呃,我觉得女人的口红不都是那个颜色吗?”

      照宁沉默了两秒:“所以的确有口红印?”
      “是啊,就是红色的那种。你别说,印在银色长笛上,还显得挺性感的呢,哈哈哈!”

      照宁干笑了一下:“当时是什么情况啊?打开长笛盒子,就看到长笛上有个口红印?”
      “对啊,还是我眼尖第一个看到的呢!当时我们很久没见到路卡了,都围在旁边聊着天呢!”
      “那,他什么反应?惊讶吗?”
      “唔……”小提琴手艰难地回忆了一下,“还好吧?就是很安静地笑了一下。”
      “很安静地?”
      “呃,或者,还带着些无奈和宠爱?”
      照宁咬了咬牙:“那,他跟你们否认这是他女朋友?你们为什么还那么坚信这是呢?”
      “噢,因为他排练那次否认了,但演出那天就承认了呀!”
      照宁慢慢握紧了拳头。

      “还有事儿吗?口红颜色我可真记不清了……我得进去排练了?”
      “啊啊,好的,耽搁你了,抱歉。”
      小提琴手挥挥手,背着琴盒进了厅里,兀自茫然——什么嘛?一大清早守在门口就为了问口红颜色?

      照宁又梦见自己在追逐了。
      心里的不安和愤怒燃烧着,他死盯着那个身影狂奔,越过人与城,车与舟,背影时隐时现。
      有一次他竟然追上了,他揪住路卡的领子喝问:“你跑个屁啊!你不是有女朋友吗?!怎么光自己跑?啊?!”
      路卡一歪脑袋,很无辜:“谁?”
      “你女朋友!在你长笛上留了口红印子的那个!”

      路卡笑着推开他:“你喝醉了么?在说什么呀?我从来喜欢男人啊。”
      有个隐隐熟悉的声音在远处喊他:“路卡,走了啊。”
      路卡便撇开照宁,笑着跟了上去:“等我一下嘛耶容。”

      他又一次被抛下了,弃若敝履。
      不管为了女孩还是为了范戴克,路卡都将他甩得这么干干净净毫无留恋。
      照宁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头痛欲裂。

      之后的几天,照宁总是陷在这段梦境之中。有时只是孤单地追逐,有时会有对话,有时也会有旁的配角登台亮相。可他总是在奔跑寻觅,杳无回应。

      无论日有所思还是夜有所梦,他都抓不到正主,烧得他没着没落、烧得他中邪一样。
      这天又赶上苏联电台发补贴,竟然有一块重发酵的奶酪。他还记得那时候路卡曾欢喜雀跃地尝着故乡的味道。
      照宁自己都觉得这是个饵,他在不择手段地把路卡钓出来。

      把奶酪送给舒尔茨先生之后的第三天,电话果然来了。
      鱼儿冒泡了。
      照宁期期艾艾,酝酿了许多说辞,追问、安慰、还是……

      路卡的声音疲惫而沙哑:“照宁,你真的不用再给我们送东西了。”
      照宁的期待还挂在眼角眉梢:“……啊?”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真的不用了……钱也,省着点花吧,多多不是还小吗……”
      “你什么意思!”
      路卡没说话,只虚弱地叹了口气。

      这不闻不问的样子和梦境如出一辙。
      照宁烧了一个礼拜的邪火根本压不住:“好!我不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不送了!”路卡迟疑了一下:“……你,问?”
      照宁一字一句直戳路卡的耳膜心脏:“你既然能喜欢女孩子,当初到底是怎么喜欢男人的?范戴克就这么好?!”
      路卡脑子里猝不及防地炸了,万千记忆画面和情绪都翻腾上来,撞得他几乎晃了一晃。

      “你说啊!”照宁气势汹汹。
      “你问这个干吗?你凭什么问我这个!”路卡一瞬间委屈绝望得想哭,“我求求你了照宁,你干吗要来揭我伤疤?!”
      “我不是揭你伤疤,我就是问问不行吗!?”
      路卡闭上眼睛,声音虚弱:“那算我求你了好吗,别问了……你就当不认识我、我们没有当过邻居,你不用再照顾我、也不要再害我——”

      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路卡听着那头传来的机械忙音,死死揪着衣襟,闭着眼。
      他伤害了照宁,照宁便也来伤害他吗?
      十几年的情谊,最终他们竟不能好聚好散么?
      这痛得,他都有点受不住了。

      照宁粗喘着气,这竟比梦境更残酷。绝交之外,还要把过往一笔勾销。
      他这么想念他牵记他,省出这省出那地送去,怕他冷怕他饿,可他竟说就当不认识。
      呵,这十多年,他们没有当过邻居。
      从九岁到二十五岁,活生生就被剜走了。

      他怨怒恨地下楼游走,寒风刀刀切割着颜面,却不觉得冷。
      宵禁尚未开始,但大部分中国人都已早早回家闭户,只有日本侨民才会嚣张地饮酒作乐。
      一个日本艺伎的刺绣和服已经被褪到腰下,敷粉的苍白脸颊下面,露出正常肤色的脖颈和前胸,可在夜色中也已白得刺眼。醉醺醺的日本男人大笑着啃咬她的胸脯,女人害羞似的推拒着,那男人又调笑了她几句,裹挟着她的细腰一带,便一起滚进旁边的车库去了,丝帛腰带、绣鞋,被渐次扔出来。
      大冬天,如果能这么冻死个日本人倒也不错。照宁恨恨地想着。
      不料那已然半裸的男人竟又抱着女人出来,跌跌冲冲地拐进旁边热腾腾的锅炉房,砰地甩上了门。然后放荡的叫声更肆意地传了出来。他竟也知道找暖和的地方快活!

      照宁气得无计可施,旧怒未消反增新火,也只能在宵禁开始前回到屋里,钻进被窝里。

      他又在追着那个背影跑了,如同一个明知徒劳的永恒宿命。
      他像猎犬鹰隼似的死咬不放,直到追进一个弄堂。
      这回很熟悉,分明是静安里。
      照宁挨家挨户打开门寻看,寻得越久,那团焰便燃得越狠,火烧火燎,周身发烫,散着热腾腾的水汽。
      看到那扇门的一瞬,似是福至心灵。
      他一脚踢开门板,拉亮灯绳,他大喝一声:“滚出来!”

      灯光雾气氤氲,一个高大的人影压着路卡。
      他一把揪开范戴克,然后看到路卡脸上红红的,气息不稳,嘴唇微肿,衬衫领子解开了三个。
      因为情动,皮肤微微发红,肩颈上是明显的吻痕。

      这个梦和之前那些戚戚冷冷的不一样,散着氤氲而湿热的气息。

      可台词却像是预设好的,照宁质问路卡:“你在这里干吗呢?!你女朋友呢?!”
      “谁?”路卡笑微微的,歪着头看他。
      “你女朋友!在你长笛上留了口红印子的那个!”

      路卡笑着推开他:“你喝醉了么?在说什么呀?我从来喜欢男人啊。”
      “你就喜欢他?!”照宁愤怒地一指范戴克。范戴克看小孩似的瞧他一眼,不屑与他理论,笑着往外走了。

      路卡笑吟吟地点点头:“对啊,我就喜欢他。他走了,所以我也要走了。”
      照宁一把按住他,怒得竟然有些结巴:“你到底要怎么样?我、我我追了你那么多次?!”
      “不知道呀?又不是我让你追我的。”路卡歪着脑袋看他,眼神天真而湿润,朦朦胧胧的。
      他转头看向范戴克,打算跟过去。

      “不许走!”照宁死死抓着他不放。这一放,又要找多久?!路卡怎么就这么做得出来呢?!
      “让我走嘛!”路卡拉长了声调,像是有些醉了。
      “想也别想!”照宁看着路卡还半敞着衬衣的样子,粗鲁伸手要去替他扣上。
      路卡被他扣着手腕走不了,眼看范戴克渐行渐远,似乎有些急了。他看了照宁一眼,忽然凑过来勾住他的脖颈,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的嘴唇,绵密动情,迷恋沉醉。随后放开他,看着震惊的照宁一笑:“恶心到了没?快放开我啦,不然我就继续亲你,恶心死你!”

      “你……”照宁张口结舌,气喘吁吁,却还是紧紧抓着路卡。
      路卡有些惊讶似的,又贴近过来:“你不是说男人和男人最恶心了吗?”

      那眼神天真却又妩媚,照宁脑子里嗡的一声,将路卡一把按在了墙上,刺啦一扯,剩下的几颗纽扣也分崩离析。
      这青涩的躯体他是见过的,不止一次。
      此刻却像巴洛克油画中的裸体,带着奶油色的光影,白里透粉。温暖,柔韧,诱人。他紧紧地贴上去,抚摸,啃咬,撕扯,他几乎要烧起来。

      对,就是这样!
      心里所有的空洞和撕裂都在叫嚣。
      找到了!你看,你终于找到了!

      被子里热得快要蒸腾,照宁醒来,几乎还分不清虚实。
      这是路卡?!……
      是路卡红着脸在唤他:“照宁……”
      瞬间溃不成军。

      那一刻,如坠入百丈黑洞,却有亿兆细沙向这罅口倾泻不绝,芒星点点,蓬勃汹涌……将他细细包裹起来、进而踏实地托住、柔软地覆盖。
      跌至谷底,大地为之震颤,他却毫发无损。

      照宁就那么躺在床上,如同真的坠下百万米,动弹不得,却心驰神摇。
      所以,竟然是这样?

      他明明应该震惊和恐慌的,可竟又觉得,一切严丝合缝,严丝合缝到他惊异怎么会到此刻才明了自己的心意。
      甚至纠缠许久的迷雾散去,他的大脑和心,都逐渐安定下来。

      是啊,就是这样。

      “路卡……”他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第一万零一遍,就和以前的一万遍不一样了。
      他闭上眼睛,念了第一万零二遍:“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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