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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 112 章 ...

  •   照宁行走在凛冽寒风中却丝毫不觉得冷,从心脑到手脚都蠢蠢欲动。
      面对面时,倒没有那些令人心慌意乱的绮念,他只想再捏捏路卡的脸、手、或是卷毛。
      路卡刚才惊慌失措的神情和冻得通红的脸颊犹在眼前,简直勾得他抓耳挠腮的。
      照宁坐立不安,像是小时候不爬高蹿低就难受一样。
      可是够不着路卡。

      他也不能老去找他,万一真被高桥雄抓住了,一定会害路卡吃苦头的。
      他得再给路卡送点东西,钱,吃的,还有什么?

      还没到宵禁的时候,路上已然是黑漆漆的,因为限电,大家都渐渐习惯于生活在黑暗中。
      照宁眼前一亮。乙炔灯!
      虽然味道难闻点,但路卡他们一定需要的!

      照宁兴冲冲立马掉头去买了一盏乙炔灯——那是个和汽车前灯差不多的玩意儿。
      第二个礼拜把灯送给舒尔茨先生之后,照宁就在喜滋滋地等路卡电话。

      叮铃铃——
      照宁一把抓过电话筒,语调高昂,像只邀功的大狗,就差没有摇尾巴:“喂?!路卡?”
      “……啊。”对面有些吃惊,“我是梅秀菲。”

      照宁慢慢把肺泡里攒了太多的气吐出去:“哦,你好。”
      “有空吗?我们见一面吧?还在那个咖啡馆可以吗?”

      “好。”

      照宁坐在电车上,心乱如麻。
      他不想求婚了。
      既然他喜欢路卡,便不想把梅秀菲再卷进来。
      可是如果梅秀菲急需一个庇护之所呢?

      梅秀菲已经到了,穿了一套灰格子的洋装,打理了头发,还涂了唇彩。比先前那阵子鲜亮许多。
      她替照宁点了他惯常的咖啡和蛋糕,看他有些紧张地坐下。
      “我要结婚了。”她开门见山地说。
      照宁慌乱了:“啊?我、我那个……”

      梅秀菲有点好笑似的,像在看一个个傻乎乎的弟弟:“不是跟你。”
      “哦……啊?!”

      梅秀菲把小银叉放到他碟边,认真地看看他,抬起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很谢谢你,照宁。”
      照宁呆呆地望着她:“和谁?”
      “贸易公司的小老板。”梅秀菲低头笑了笑。

      那不是还不如先前那个银行总经理的儿子?照宁愣愣地想。
      “我都是老姑娘了,再不嫁,已经有人上门给我说当填房了。”梅秀菲握着小勺的手紧了紧。

      “那我不是害了你?早知道,你还不如……”照宁手足无措,他想去握住梅秀菲的手,却还是一滑、捏着她的袖子,语无伦次道,“我,我其实,如果你……”
      “我不要来害你。”梅秀菲知道他要说什么,几乎是怜爱地看着他了,“我要是嫁到你家,你家会被我娘家拖累折腾死的,我不能害你和燕姝……也只有我未来婆家那样的,才‘门当户对’。”
      “可是你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哪个老板啊?人怎么样啊?!”

      “我一辈子,本来就只能这样的啊。”梅秀菲望着远处,睫毛微颤,手又压在膝盖底下,“我,真的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勇敢,我真的,不行……我永远也配不上他……即使已经这样绝望的处境,我也不敢……娜拉出走,鲁迅先生说,娜拉出走之后能怎么办呢,大概还是找个男人当靠山或是卖身。我出门连路上不认识的黄包车都不敢叫,我……”
      她一辈子也忘不掉他了。那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异数,用血刺进肌理,永远洗不掉。

      照宁难受极了。
      两个得不到两情相悦的人,同病相怜了:“真的,你如果愿意,我愿意……”

      梅秀菲终于摸了摸他的脑袋:“我真的很谢谢你,照宁。可我的心里不是你,你的心里也不是我。你或许还会等到你喜欢的人,我已经等不到了。我也不要来害你。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如果没有你,大概那年我就死了。谁知道呢,活着,或许会有希望,或许没有。”
      照宁说不出话来。

      梅秀菲笑了笑:“别这么难过,又不是葬礼。我唯一比你强的本事,大概就是怎么在深宅大院里和一群先生太太婆婆公公周旋,虽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比读书还容易些。”
      照宁勉强勾勾嘴角。
      梅秀菲慢慢打量了一番这个咖啡店,也许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与闺时同学见面了:“婚礼,我就不邀请你了。应付他们,我只要一副面具,见着你,我还得换,累得慌。”
      照宁慢慢点了点头。

      又一个人,换了一条轨道,头也不回地驶走了。
      仿佛能听到车铃在当当当地响,渐次轻远。

      没到一个月,照宁果然在报上看到了。
      “曹铁羽梅秀菲结婚启事。兹承常子安罗家富两位先生介绍并征得双方家长同意,谨定于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三月十日假座大|三|元饭店举行结婚典礼。特此敬告。”

      照宁看着梅秀菲被左右挤在陌生的男人名字之间,莫名替她惶恐。
      如果再见面,便是曹太太了。
      多奇怪的称呼。

      而路卡,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照宁送了乙炔灯之后邀功的心思,从未得到安抚。
      大约路卡是想惹不起只能躲得起了吧。礼物、电话,一个又一个,周而复始,还要如何避开他的纠缠?
      照宁握起拳头。
      没有关系,如果连梅秀菲都能坚持这么久,他当然也可以。

      三岁的多多迈着两条小胖腿跌跌冲冲过来:“舅舅!”
      这是身边仅有的单纯快乐了。
      照宁一把把她抱起来:“哎哟多多!今天医生说什么了?”
      今天是小孩每年的体检。
      多多自豪地拍拍胸脯,学着大人的口吻:“老好呃!老灵呃!”

      照宁隔着冬衣捏捏她的肚皮:“几公分啊?”
      多多挥开他,痒得咯咯咯笑:“没有!”
      燕姝边解围巾边走来,笑着说:“现在不量这个了。”

      多多半岁时候体检,是照宁抱着她陪燕姝去的医院。小婴孩平躺着,医生捏起她肚子上的脂肪,拿尺一量:“一公分。”记录:正常。
      照宁觉得这也太可爱了,于是后来就老是捏她肚皮,然后说:一公分,正常。

      已经开始有邻居玩伴问多多“你爸爸呢”,多多很坦然地用家里教她的口径回答:“我爸爸画画去了!画画要看过才能画得像!所以他要先去看看!”
      她每天都要翻翻仰明留下的那些色彩明亮活泼的鹦鹉、狒狒、鳄鱼,非常相信爸爸一定是去画别的小动物去了。而且这些动物浦城都没有,所以一定得去远方才行。她每天会自言自语地叨叨,替爸爸安排活动:今天爸爸可能在看小鸟,昨天在看小乌龟,明天在看小猴子……

      “可是爸爸一直看不到我……”这是她唯一的担心,“他会不会觉得小猴子比我好看?”
      燕姝亲亲她,脸贴着脸:“不会的,妈妈保证,爸爸会觉得多多最好看。”

      照宁心酸得很。
      仗已经打到第八个年头,身边的一切都已熬到油尽灯枯。

      唯一的好消息是战局。
      四月,美军苏军在易北河会师,苏军占领柏林,希特勒自杀身亡。
      然而五月,随着德国投降,大量令人惊骇、灭绝人性的屠杀惨案浮出水面。

      一开始,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隔离区里的犹太人都不敢也不愿相信。可是苏军解放的波兰奥斯威辛、美军解放的德国布痕瓦尔德,双方的照片录像互为佐证——一样的毒气室焚尸间、一样的累累尸骨、一样搜刮积攒下的金牙财物、幸存者一样的濒死惨况与指控。
      路卡颤抖地看着那些画面。
      他身旁已是第四个人呕吐着踉跄离开,脸上泪涕横流。
      很多人在哭喊着家人朋友的名字,只错过了一班船、半个月的签证、几十美元的财产证明,一念之差,就阴阳永隔。
      当时,没人知道一厢厢列车,塞着沙丁鱼罐头一样的犹太亲友们,是开往这样的地狱。
      也没人知道,他们颠沛流离地来到这里,抱怨着咒骂着,竟然是逃离了死神的镰刀。

      尤利安呢?
      那些再没回信的老师同学呢?
      柏林的邻居呢?
      还有谁活着呢?

      路卡看到一张照片,旁边的注释是被屠杀者脂肪熬成的肥皂。
      他终于崩溃地大哭出声。

      几乎与此同时,照宁在苏联电台内部俄语信息文件中,看到一份近期探查到的战报——日军曾在攻打浙江的时候使用生化武器,包括霍乱、痢疾、炭疽热、鼠疫、伤寒、副伤寒——有三架飞机在战斗机的保护下空投细菌和沾染疫病的跳蚤。
      照宁是从来不惧虫鼠的,可在那一瞬,他冲进厕所剧烈地吐光了早饭。

      他想起了陶先生。
      斑疹伤寒,那可能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一只跳蚤,载着预设的罪恶与病菌,钻进黄包车的海绵坐垫里、冬日排队领户口米的穷人破棉袄里、街头野猫老鼠毛发间,辗转着,最终到达陶先生身上。然后比跳蚤更小的病菌侵入血液,吞噬殆尽本就孱弱的生命力,吞噬殆尽一位鞠躬尽瘁令人无尽怀念的先生。
      血的账簿上,又添了一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第 1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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