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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 109 章 ...

  •   照宁被挂了电话,忽然也失去了见梅秀菲的心情。
      不对。
      他以为自己勉勉强强找到了近来寻寻觅觅内心缺失的一块,便权且七拼八凑七手八脚地塞进去。不管是因为相互慰藉或是仗义拔剑,似乎这个方案之下,心里不那么四面漏风了。
      可是,刚才这“啪嗒”一下,就像硬扣进去的榫卯裂了劈了,堂而皇之甚至幸灾乐祸地断定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照宁用力揪了一把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

      这礼拜路卡没说需要什么,可照宁还是拎了些吃食去乐团排练厅门口等舒尔茨先生。
      他确信路卡后来在电话里哭了。虽然那个理由很莫名,可照宁心里还是很不好受。路卡如今已经不那么爱哭了,忽然失控哭成那样,一定在隔离区还是受了很多委屈,瞒着他不说而已。
      照宁叹了口气,紧了紧手里的网兜。
      物价飞涨,苏联电台不知从什么独特渠道,竟能定期搞来些黄油、香肠、罐头之类的紧俏货发给职工。路卡他们自打进入隔离区,肯定是与这些奢侈品无缘了。想象路卡看到食物的雀跃,照宁总算微微扬起嘴角。

      里头的乐声渐稀,排练结束,照宁能如同亲见地知道乐手们正在拆拭着自己的乐器,咔嗒咔嗒分段放入丝绒乐器盒子里,就像他童年见过无数次的那样。大家正在收拾乐谱,相互说笑几句,或是小声埋怨不近人情的指挥。
      现在那个不近人情的矮老头已经离开舞台许久了,不知道乐手们会不会怀念他。
      意大利投降之后,孔蒂也成了日本的敌侨了。照宁想,或许该去看看他,路卡也会想知道老师的近况的。
      正想着,门被打开,陆陆续续走出疲惫消瘦的音乐家们。被日方管控的曲目,被日方规定的慰军演出,他们像牵线木偶一样,日复一日……
      队伍的最后头竟传来些笑语:“你就别不承认了……”
      “真不是。”那是路卡有些无奈的声音。

      照宁一愣。
      路卡拎着长笛盒子从昏暗中走出来。
      看到站在秋阳下提着一网兜食物的照宁。

      网兜松松垮垮的,里头沉坠着一根俄国红肠、画着蓝色牛头和花体字的黄油纸盒、还有两个金黄色的橘子。地上还铺着几片英年早逝的落叶。
      如同一幅静物画。

      而在照宁眼里,路卡的脸和身体也进入了记忆里路卡的轮廓,眉眼、耳朵、肩颈、腰线、裤腿……似乎有咔嗒一声,严丝合缝。
      像是钥匙嵌进锁孔,轻轻转动,照宁满心的欢喜便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
      只是,似乎瘦了一圈。
      一幅烂熟于心的肖像画。

      “你怎么来了?”两人一前一后开口,却问着一样的话。
      照宁抖了抖网兜,不言自明,眼里犹是满满的笑意。
      路卡看到照宁和食物,却似乎并没多少惊喜,只低头看着落叶:“我爸,昨天被吓到了,生病了,这个礼拜我顶一下。”

      “怎么了?!”
      “高桥雄昨天多半心情不好,把排在我爸前面那个人打了一顿,又把他脑袋按在桌子上、拔出刀……”
      “砍了头了?!”照宁大惊。
      “没……大家都以为他要砍头,结果武|士|刀高举重落、只把那人的胡子砍了……”路卡重重吁了一口气,“那人吓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尿了裤子,特别可怜。”

      高桥雄是不是精神错乱了?早些年看着至少还是个人样啊。
      “他今天没为难你吧?”
      “差一点吧,幸亏桑原匠的姐姐帮忙说话,不然临时通行证都拿不到。”

      照宁默然,陪着他往车站走。
      可他心里又是高兴的,甚至有些不厚道地希望舒尔茨先生多病几天,好让路卡每个礼拜都能出来。
      一个没忍住,照宁抬手就用力撸乱了路卡的卷毛。

      路卡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他,照宁犹自笑得像偷偷捡了什么便宜。
      “你干吗?”路卡记忆里,照宁很久没这么幼稚无聊了。
      照宁自己也觉得有点突兀,轻咳了一声,瞎找了一个话题:”刚才他们在跟你说什么不承认?”

      路卡脚步顿了一下,仿佛下了一个决定,笑了笑:“说我有女朋友。”
      照宁一愣,随即哈哈笑出声:“什么嘛!他们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长笛上有个口红印子。”
      照宁也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路卡不像说笑,自然而然的。
      “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还不算是女朋友吧。”

      照宁彻底转过身:“啥?!”
      “就是可能会是,但现在还不是。”

      “不是!我是说,女朋友?!你你你——”照宁意识到自己太大声,猛地压下去,“你喜欢女孩子了?!”
      “嗯。”路卡忽然发现自己撒谎也是张嘴就来、并不难的,“可能是因为以前男女分校、不太碰到女孩子吧,现在隔离区里人多,忽然就碰到喜欢的了。”

      照宁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刚才咕嘟咕嘟涌着的喜悦好像突然被一个窨井盖罩了回去。
      “你都要,结婚了……我找个女朋友你干吗这种反应?”
      “我没,不是,啊……挺好的。”照宁茫然无措。他呆愣愣地望着路卡,直到路卡避开他的目光。

      前几天的那个夜里,路卡自虐地想象了照宁求婚、婚礼、当爹。一晚上的时间,照宁在他脑海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三代同堂的老爷爷。
      于是他以为自己无坚不摧了,可如今面对面,他攒了几回力气,还是不敢问出梅秀菲有没有答应他的求婚。
      他偷偷看着照宁的侧脸,仍旧心痛难捱。

      车来了,叮叮当当地响着铃,死板又嚣张,像要招魄收魂一样。

      “不用送我了,你一会儿还要去广播呢。”
      照宁“啊”了一声,看看路卡,又看看电车。只剩路卡没上去了,照宁惊醒似的赶紧把网兜塞进路卡手里:“你多吃点,才几个月就瘦这么多!”

      照宁的指尖触到路卡的掌心,路卡一瞬间很想攥住照宁的手,他几乎能感受到指尖的纹理,熟稔温暖,如有魔力。
      可是就像电流一闪而过,他还是放开了,只剩下沉甸甸的网绳勒刻在指节上。

      “上不上啊?!”司机不耐烦地催了。

      照宁突然向前跨了一步:“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路卡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轻声道:“不用啦。”

      电车铃铛招着了魂魄般洋洋得意地再次响起,车轮碾在铁轨上滚动,载着庞重的车身和人群。
      路卡躲在反光的玻璃后面、得以肆无忌惮地凝视着站台上越来越小的照宁,茫茫然的样子也很英俊啊。
      可惜,你对我再好,我再爱你,也没有用。
      一切就只能这般,在既定的轨道上渐行渐远。

      照宁有些恍惚地走着。
      窨井盖下的情绪错综复杂,翻来覆去
      如果这么容易能喜欢女孩,那路卡先前吃那么多苦头是干吗呢?几年前掰不过来、现在换个地方就好了?那个女孩得什么样啊?喜欢男人和喜欢女人的感受是一样的么?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急迫地想找个人聊聊,却发现自己和范戴克是唯二知道路卡这个秘密的人。如今那个混蛋傻大个被关在集中营里,只剩他一个人,自己憋着、反刍着、发酵着、胀痛着,谁也不能说。
      那路卡当年要怎么一个人承受这个庞大而艰涩的秘密?

      他真的低估了路卡太多,低估了他的能力,也低估了他的痛苦。
      他又难受了,说不清为了当年的路卡,还是为了现在的自己。

      他打算找路卡好好聊聊,却又是好久没有再见到路卡。
      那个礼拜,路卡顶替父亲排练,自然也要顶替父亲演出。照宁想着,路卡无论是因为难得有机会出隔离区、还是晓得他想聊聊,总会在外面多逗留一会儿的。可哪怕他一下广播话筒就发足狂奔,抵达演出厅的时候路卡竟然已经踪迹全无了。
      “哦,路卡吗?刚结束就走了。我们约他喝一杯,他也推脱了。”三三两两往外走的乐手们嘿嘿一笑,“有了女朋友就是不一样。”

      照宁愣在原地。
      这样啊……
      他理智地想:那也,不坏。
      总比孤孤单单一个人好。
      细想起来,除了和范戴克在一起的那阵子,路卡总是独来独往的背影,安安静静地走着。

      可是心里原本茫茫然的空洞,竟开始有了清晰的撕痛,一阵又一阵,不分轻重缓急。
      心头那丛编成麻花辫的血管也不觉得肿胀拥塞了,却是因为被人偷偷减了几茬。断了几截,自然,就不挤了。
      可是疼。

      照宁把被子拉到头,一蒙,把自己掩盖到黑暗里。

      自那个礼拜起,他和路卡的电话越来越短、越来越少。路卡说他要值班巡逻、要做家务、要打个零工……似乎忙得不可开交,便不打电话了。
      照宁还是隔周给舒尔茨先生送些吃的,谁曾想网兜里明晃晃的贵重食物却害得舒尔茨先生在路上被持刀抢劫了一回,整个人扑倒在街上、险些被黄包车碾过。
      路卡便婉谢了他,让他以后不必送吃的了。
      照宁的争辩和争取都像打在棉花上,有去无回。
      电话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像西游记里的宝葫芦,吸走了,就没了。谁也听不到。

      天渐渐冷了,照宁心里也愈发苍凉。
      曾经的烦躁莫名地来,如今又莫名地消失,而不请自来的痛楚则成了新的常客。

      这天照宁从《时代》社出来的时候天已然灰暗了,他心情也并不明亮。又一份稿子又被日伪审核员毙了。那是一篇评论汪伪的清乡政策的文章,为表中立,他们已是特特邀了德国观察员写的、照宁翻译时用词又几经修饰藏其锋芒,却还是未得侥幸。
      照宁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拖着步子往家走。
      街角转弯,余光却意外扫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藏青色和白色格子的呢大衣。这还是照宁挑的料作,打破了路卡衣橱里单色的格局。

      “路卡?!”照宁呼了一声。
      再多看一眼,照宁就晓得不对,却还是撒腿疾追到那人面前。
      确实不是。
      一个中年男人,佝偻在剪裁考究的大衣里,狐疑地看着照宁:“干吗?”
      “这衣服?!”照宁直直盯着他。
      男人目光晃了晃,想避开照宁往前走、却被抓住了袖子。男人有些局促:“你干嘛啦?”

      “你这件衣服哪儿来的?”
      “我买的,我做的,要你管?”

      照宁抓着他手腕将他袖口一翻,上头不显眼的地方用暗线绣着“L.Shultz”。
      男人像被蝎子蛰了一下地缩了手——他以为那是衣服牌子。

      “你哪儿买的?!”
      “当、当铺……”男人额头冒汗。周围几个路人和小贩直往他这儿瞥,好像他是小偷似的。

      照宁呆立了一会儿:“哪家当铺?”
      那人不想承认自己这么件上等衣服其实是当铺里买的,可更不愿意被人当作贼,最终嘟囔:“杨树浦河那边那家。”
      那正是犹太人隔离区附近。

      照宁慢慢松了手。
      那人得了解脱赶紧要走,照宁忽又喊住他:“方便问多少钱吗?”
      男人恼羞成怒地报了个数。
      照宁不由呵的一笑。和当年定做的价格竟然恰好一样,可如今物价翻了几十倍有余,这大衣可真是贱卖了。他怅然朝男人点点头:“不好意思,得罪了。”
      那人略一迟疑,却反过来拉住照宁:“你要是肯加两成的钱,我卖给你。”今天这样被人当街拦下揭穿,可一点也不符合他买这考究大衣的初衷。这一刻站在大街上,他简直觉得自己是穿着一件戏装在出丑巡街,这外套从颜色、大小、风格根本和自己万般不合,他可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照宁觉得这情节简直像个荒诞剧,扯了扯嘴角。
      那人却会错了意:“一成,一成就行了。上个礼拜才买的,今朝第二趟穿。”

      路卡这件大衣也做了四五年了,却还不显旧,足见爱惜。
      照宁突然难受得厉害,低头掏出皮夹,翻出所有的钱,勉强够了。
      那人忙不迭脱下大衣接过钱,竟然冒着寒风就这么跑了。

      那衣服上还带着陌生人的体温,照宁突然就有点后悔了,嫌弃地拎住大衣肩领用力甩了几下,寒风灌满了整件外套、变得清清冷冷的。照宁最终摩挲了一下袖口的“L.Shultz”,叹了口气,才把衣服挂在臂弯上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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