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还酹江月》锯木头

108、第 108 章

　　那头路卡走出“小维也纳”，看看不远处小铁门口戴着臂章轮值站岗的犹太人，个个在烈日下汗流浃背。这隔离区原是居民弄堂，小门小道多如牛毛，日本人显然懒得自己去挨个把守了。

　　一个礼拜之后，站在门口值日的就是路卡了。

　　“喂，你会浦城话对不对？”路卡面前一同站岗的男人站得歪歪扭扭，屁股抵着墙，脑袋向前凑着，油里油气的。
　　路卡不太想和伊戈尔搭话，这就是他盼加布里尔不要招惹的那群人之一。好在只要熬过这五个小时，下一轮值班会打散重新组人。
　　“一点点。”路卡谨慎地搪塞着。

　　“你帮我们去跟那个阿根讨价还价！你也不用多说话，你就跟着我们去，我们砍价的时候，你偷听他们几个自己窃窃私语说出底价，你悄悄告诉我，我就知道砍多少了。”伊戈尔凑在他耳边给他开条件，“减下来的部分我给你分一半！”
　　路卡便有些明白了，伊戈尔那伙人偷偷走私紧俏货进隔离区来卖，那个阿根多半是从某个渠道卖货的浦城本地人。路卡惊讶于伊戈尔居然直接拉自己入伙、也不怕自己去告发他。路卡一点不想和他们沾上关系，尽力推诿：“不不，我只会一两句，‘你好’‘再会’什么的……多了的听不懂的。”
　　伊戈尔眉毛一竖：“操，骗鬼啊，我在‘小维也纳’可是亲耳听你打了十几分钟电话，你难道颠来倒去就在说一两句你好再见？”
　　路卡心里一沉。他给照宁的电话里要说高桥雄的事、又说犹太奸的事，自然改了浦城话免得隔墙有耳，谁知道这样还是被人利用上了。
　　“真的不行……”路卡尽量做出诚恳的样子，“高桥雄认识我，我加入了反而会拖累你们的。你可以去打听一下，他直接把我的工作证明撕了，不肯给我通行证。”
　　这也是实话。
　　伊戈尔落下脸，冷冷盯了他一眼：“蠢货。”

　　路卡不知道这句骂是指他有钱不赚、还是得罪了高桥雄、还是因他拿这个微弱的理由来搪塞敷衍，反正只要伊戈尔不再逼他去走私，他是宁可挨骂的。
　　两人陷入沉默，小铁门外蹒跚走来一个挽着白兰花花篮的老太，脑后一个小髻，喊着：“栀子花，白兰花，要伐。”
　　路卡心里刚觉有些亲切，那老太太却凑近了铁门，忽而压低声音道：“斯多肯，要伐？斯多肯。”
　　路卡还在茫然，伊戈尔却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用蹩脚的口音地问：“几钿？”
　　那老太翻开上面搁白兰花的薄板，篮子从底下掏出一双丝袜晃了晃，又塞回去。
　　路卡几乎想一头撞死。
　　如今连卖白兰花的老太太都会走私丝袜了吗？！

　　去举报，一定会得罪伊戈尔；不去举报，就会被伊戈尔拿捏挟成同犯。
　　回头焦急张望，巡逻队还没来。
　　他一瞬间无比希望照宁在他身边，如果照宁在，一定会有办法的。哪怕直接用拳头教训伊戈尔一番呢，这种欺软怕硬的家伙可能也不敢再招惹。

　　那头伊戈尔拿丝袜看了两眼，却突然咒骂起来：“这是补的！骗子！臭婆娘！”
　　路卡一愣，随即差点笑出声，他知道浦城有人专补丝袜，从废丝袜上抽丝作线，若补得好，便和新的无异。看来这老太技艺还不够精良。他可挺希望伊戈尔上当受骗的。
　　伊戈尔愤愤转身，路卡赶紧肃容，却还是被伊戈尔看到一丝笑意。
　　“你给我等着！蠢货！”
　　路卡赶紧低头看地。

　　这么艰难地熬过烈日当空、恶霸在畔的五个小时，一到换岗，路卡窜得比兔子还快。
　　希望下回可别排在这时候了，照宁的广播他都错过了。

　　此时的照宁正站在浦江边，看江上的意大利舰船桅杆被套上铁索。

　　意大利投降以后，这艘战舰便显得非常尴尬，如今日本宪兵队长终于受命气急败坏地指挥着伪军和船夫们把它拖翻沉海。
　　照宁简直想放声大笑，抬起胳膊用力拍拍身边的人“他们也有今天！”
　　可身边没有人。

　　静安里又陆续搬进了几户日本人，却不像对面的中村家那么老实低调，喝酒狎妓欺压四邻。
　　照宁想咒骂一番，却不知骂给谁听。

　　他想神神秘秘地卖关子，说毕方越看越像有红色背景的人，因为他的《时代》上会刊发苏联电台都没获悉的北方战事消息，通讯来源却顶着一个语焉不详的“澳门电”……
　　可是不会有人瞪大眼睛满脸惊讶，或是笑着给他一拳了。
　　只有他独自一人，失落落地对着安静的空气。

　　时日久了，他都开始记不清原本要说什么、原本有多愤怒或多兴奋，只留下日益深刻的刺痛的空洞。
　　他曾试图去隔离区看看路卡，哪怕隔着铁门聊聊天也好。却不曾想连这都是奢望，轮岗的犹太人像防贼一样警惕着他，照宁只得悻悻而去——他也不想给路卡添麻烦了。

　　这日子过的，就像时不时掀掉一层皮，猝不及防地痛彻心扉，直至遍体鳞伤，却又并不会因此死去，只是如斯哀哀。
　　他有时候会好奇，路卡也会这样想他吗？
　　大概，会吧？

　　如今能面对面随意聊聊的，反倒只剩梅秀菲了。
　　他们一两个月才见一次，也不觉隔阂。说些彼此认识的同学的近况，或是回忆些趣事。
　　梅秀菲也很爱听他说些苏联电台的事情，或者苏联人的事情，然后和她认识的白俄芭蕾老师比较着，便会感叹真是太不一样了。
　　她对时事政治还是敏感不起来，可对外面的世界，终究是有些好奇和向往的。
　　照宁由电台的事，一个顺口便拐去了缪淼的逃亡经历。这名字对梅秀菲也不陌生，算是不曾谋面的“驴友”。
　　照宁憋了那么久的传奇故事无处可讲，如今有了合适听众，立马又施展出了童年以来的说书功底，舌灿莲花，跌宕起伏。
　　他后来又去过一次缪宅，瞧它竟已被太太平平地转租了出去，毫无异样，这让他确信缪淼一家是安全脱险了。
　　这几乎可以算是近期过程最惊险、结局又最痛快的事了。照宁讲完，身心舒畅，牛饮了一口咖啡，却见一直低着头的梅秀菲眼角滑出一道泪光，落在了杯沿上，慢慢滑进同样苦涩的咖啡里。
　　“呀？你怎么了？”照宁惊异极了，这么好个故事，怎么能听哭了呢？
　　梅秀菲埋着头，颤声细若游丝：“……他，怎么就没能走了呢？他要是也能逃走该多好啊……”
　　照宁一下子怔住了，从心底往后背凉下去。他竟忘了。
　　“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也不要紧，只要他能活着……”

　　照宁心头酸痛，懊悔自己提了这个话头。
　　梅秀菲的悲痛并不是单纯的悲痛，它似乎日以继夜地在怀念、绝望、甜蜜、悔恨之间变幻莫测，层现错出，延绵不绝。
　　带着刺痛的空洞，在梅秀菲这里，大约是加倍的刺痛和加倍的空洞。

　　照宁忽然有些疑惑，如果现下的自己是只是因为失去了挚友而感到空虚难受，那么从未拥有过太多朋友、涉足过广阔世界的梅秀菲失去辛河的时候，又该是怎样的体会。
　　或许辛河曾是她唯一鲜活的世界，然后她永远地失去了。
　　照宁望着梅秀菲，觉得自己大概这才第一次触碰感知到了部分她真正的痛苦。
　　好像并肩坐在各自断壁残垣的内心世界里，一切不知所起，却已一往而殆。
　　他看着梅秀菲努力控制着情绪、正把泪光压下去，觉得难受极了。
　　他们都缺失了一块，不知从何补起。

　　“路卡……”又到一周电话聊完正事的末梢，照宁却不愿挂断。
　　“嗯？”路卡自然很留恋每周这一通电话，很快地接上。

　　“你说，大部分人是不是都不会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路卡心头一跳，这话题吉凶难料：“什、什么？”

　　“前几天我和梅秀菲提到缪淼的事，她听了就哭了，说如果当年辛河能走掉就好了……她家里一直在逼她快点结婚，她倒是不要我管，可我知道她很想出去工作，不想呆在家里，不管去苏联电台还是《时代》周刊，打打兼职都好……如果我和她结婚，她就可以出去工作了、她家里管不了她了。”照宁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大部分人都不会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要是能帮上她，我觉得也不错……反正我也到结婚的年纪了。”
　　路卡在照宁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抬手遮住脸。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你，还在等程小姐吗？”路卡的尾音劈了。
　　照宁仓促地笑了一声：“哪有，年少轻狂，我也想象不出和她结婚的样子。我好像没有动过和谁结婚的心思。”

　　“你打算什么时候，求婚？”路卡捂着嘴，心头一扯一扯，扯到嗓子眼发抖。
　　“明天问问看她吧……你怎么了？”

　　“没有。”
　　“你在哭吗？路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那些坏蛋是不是欺负你们了？路卡？”

　　“没有，我就是想到你婚礼我都不能参加、不知道要在这里关到什么时候很难过！”路卡完全失控，语速飞快，啪嗒挂了电话。
　　他当然知道照宁总有一天会结婚，可这一瞬仍是毫无招架之力？
　　是因为过去照宁从未亲口承认过吗？
　　是因为现在的自己更需要他吗？
　　路卡抱膝埋头悄无声息，电话线还在头顶上一荡一荡。
　　此时此刻，他忽而觉得，如果照宁结婚了，他就是一个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外乡人。他和这片土地毫无关系，他没有国籍，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他不知为何漂泊至此，存在在这个陌生的陋室里，日复一日地抢水、抢灶台、抢着买米，被骂、被挤、被践踏尊严。没有钢琴，没有师生，没有期冀。
　　他不再是路卡，那个温和柔软、执笔在五线谱上描绘梦想与爱的路卡正在一天天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