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府小吏

7、因为私奔

　　五点一刻决策者接了一个电话，随后站起身招呼大家开始生火。路凯把柴火相互间隔地叠在圆圈中央，从背包中拿出一张报纸用打火机点燃，遂用报纸小心翼翼引燃柴火，整个过程精确而老道。

　　火生起来后，众人围着篝火坐下。暮色开始四合，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悬挂在了东天。没过多久，一个踩着自行车的男子从视野远处渐渐骑近。决策者起身，小跑过去。两人原地站了大约三分钟，自行车男子把两大袋东西递给决策者然后跨上自行车离去。

　　“东西看起来填饱肚子是绰绰有余，大家尽情吃。”决策者返回阵地，打开拎来的袋子，里面整整齐齐用保鲜盒装着已经收拾干净生肉。

　　我从中挑了一尾鲫鱼，再在柴火中选了几根长短合适的树枝，撑起鱼的内腹，挂到斜插于篝火周围的烤架上。夏月屏学着我的样子，也把一尾鲫鱼放了上去。

　　等鲫鱼烤熟花费了大半个小时，其间我和路凯不知因为什么话题而提到了菠菜，从而开始争论菠菜是否可以和豆腐一起煮着吃。我主张不可，路凯持相反意见，夏月屏支持我，赵轲则支持夏月屏所支持的我。

　　鱼吃到一半时，骑自行车的男子再次出现，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箱啤酒。决策者邀请男子加入进来，可他决意不干，边推辞边跨上自行车再次消失。

　　决策者从箱子中拿出啤酒，每人分发了一瓶，然后举起酒瓶说：“为了这次远足，干。”

　　何苦为这般不伦不类的远足而干杯，虽如此想，但我依旧用牙齿咬去瓶盖，伸手过去说道：“干。”

　　“现在感觉没那么糟糕了吧？”路凯问我。

　　篝火、烤鱼、啤酒、八年后重逢的小学同学，一切好像是变得美妙起来。

　　大概是酒精的原因，众人之间的隔膜渐渐变得淡了，差不多一瓶酒喝完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地倒地碎裂。决策者提议大家搭伴唱歌，并且和短发的女生一同唱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我和路凯一起唱了《简单粗暴》，赵轲和夏月屏则对唱了《只对你有感觉》。

　　“喂喂，何策，我们今天应该值得纪念吧？”夏月屏把最后一口啤酒喝完，用瓶嘴指着我前胸。
　　我不知她想做什么，于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为了纪念我们的重逢，我们来一首吧？”夏月屏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叫好。

　　我瞥了眼身边的路凯，他的眼中多少带有着看戏时的悠哉。我心知事情的发展已然由不得我，于是只好点点头。

　　“刚才你和路凯唱的可是郑钧的歌？”

　　我再次点点头。

　　“我们唱《私奔》如何？可会唱？”

　　“会倒是会唱”莫不是要唱《私奔》，郑钧那么多歌，何必选这首。赵轲正坐在你边上，和我唱《私奔》算个什么事儿？

　　“最喜欢《私奔》了，就这首没问题吧？”

　　怎么会没问题？我偷偷拿眼光撇向赵轲，他此刻脸上带着没有表情的表情。罢了罢了，不过是一首歌而已，他不至于因此对我耿耿于怀。况且远足明天就宣告结束，分开后也无多大再相见的几率。“好，挑战一下。”我回应道。

　　一曲罢了，众人拍手称好。我没想到夏月屏竟能把这歌唱得如此神韵，仿佛真要与我私奔一般。
　　大家开始喝第二瓶啤酒，我给自己烤了火腿肠和鸡翅。抬头望天，薄云间的空隙处能望见几颗并无惨淡的星星。夏月屏吃着吃着依偎到了赵轲的肩头，决策者和短发女生也显得情意绵绵。

　　当我解决完第二瓶啤酒的时候，穿牛仔服的女生走到路凯身边蹲下来附耳低语了几句。路凯点点头，站起身走到穿短靴的女生身旁坐了下来，牛仔女生则坐到了我的身边。

　　我向牛仔女生望去，正如我先前观察的，女生打扮得利利索索，火光投射到她脸上，薄薄的嘴唇显得十分好看。她捡了根树枝开始拨弄火堆，看神情是希望我向前搭话。但不知怎么的，我却没有着说话的欲望，何况此刻是要没话找话说，于是起身去拿了第三瓶啤酒，回来坐下后一言不发地专心盯着瓶口的白沫发呆。

　　“刚才的搭配有些破坏气氛。”牛仔女生好歹率先开口了。

　　我只不过是不愿说话，对牛仔女生则无坏感，她既然率先开口，我也不能不接上话茬。“如今看起来和谐了？”

　　“多多少少。”说着向路凯他们望去，穿短靴的女生正用手掩着嘴巴痴痴笑着。

　　我抬头，在两片薄云中找到了两颗彼此相邻不远的星星，星光不亮，看起来感觉像是电池将要用尽似的。“可认得那两颗星星？”

　　牛仔女生抬起头顺着我的手向天空望去，“那片云右边点的那两颗？”寻找了二十秒钟后开口问我。

　　“正是。”

　　“不知道。”牛仔女生低下头把视线放到我脸上。

　　“较暗的那颗是小狮座β，亮一些的则是小狮座R。”

　　“哇！这你也懂，真厉害。那再右边一些的那颗呢？”

　　我抬头望去，确实在更右边一些，有一颗很暗的星星，“那颗不是小狮座的，是波江座的水委一。”

　　牛仔女生露出钦佩的神情，“你为何看一眼就能知道？”

　　我淡淡地说：“因为是骗你的。”

　　牛仔女生像是吃东西被噎住了一般，瞪着眼睛一声不吭。

　　我从烤架上拿过已经熟了的鸡翅，撒上适量的盐和胡椒，把其中一只递给她，“其实我连十二星座都背不全。”

　　“那什么波江座都是你编的喽？”牛仔女生接过鸡翅，在翅中部咬了一口。

　　“那倒不是，波江座也好，水委一也好，都实有其物，不知从什么杂志上看来的。”

　　第三瓶啤酒喝完，时间差不多已到十点。因为白天走了不少路的关系，身体不可抑止的困顿起来。决策者适时地宣布由他负责扑灭篝火，大家开始睡觉。我和牛仔女生互道了晚安，他走回到短靴女生的边上，路凯也从对侧走了回来。

　　我和路凯选了个无风的位置，简单清理了地面的石子，随后把防潮垫放在底下，脱去外衣外裤钻进了睡袋中。睡袋因为是冬季的款式，钻进去后没多久就暖和了起来。野外露营对于我来说还是头一回。仰望着天空，月亮在薄云间进进出出，我想若是半夜下雨该怎么办。然而还没等我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我没有进行任何抵挡，任凭自己沉沉睡去。

　　醒来时依旧是夜晚。天上的薄云杳无踪影，只有星星和月亮悬挂其上。不知是不是篝火熄灭的原因，星星多少看起来比睡前有了活力。月亮的脚步已经移至西天，想来此时已是下半夜了。

　　我从睡袋中伸出手，从放在身旁的背包中掏出手机，三点零四分。

　　为何会在这个时间醒来？我审查自己的脑子，思维清晰无比，完全没有残留的困意。活动四肢，没有任何麻木，末梢神经灵敏地反馈了信号。膀胱中也没有迫切的酸胀感。在二十一年来的岁月中，失眠也从未光临我的生活。那究竟我是为何会在凌晨三点零四分醒来？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是因为第一次野外露营，身体内的生物钟受到了某些外在因素的影响而有些失常。

　　我静静躺着，期待睡意再次降临，然而事与愿违，脑子似乎变得越来越清晰。周遭的声响一点不落地从地面传入耳朵。树木摇曳的声音、枯叶翻滚的声音、露水滴落的声音、大地搏动的声音。耳朵在寂静的凌晨开始忙碌地搜集各种声音。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时间的的确确在流逝，我甚至能感觉到时间从我露在睡袋外的脸颊上滑过的触觉。

　　膀胱开始一点点变得酸胀，不得已起身去小便时我再看了一次时间，三点四十二分。

　　因为不想有谁被我小便的声音吵醒，我穿上衣裤走到了山脚处。尿液从体内排出，整个人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战。

　　“喂喂，何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差点让我跌坐在自己的小便上。“别怕别怕，是我。”我稳定心神，知道说话的是夏月屏。难道是我小便的声音吵醒了她？想到这里，我感觉到两颊如火烧一般。“听到声音找过来的，没想到是你。”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尴尬地说。

　　“不，不。我本来就在外面，听到声音才走过来看的。”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思考能力。夏月屏穿得完完整整，若是真被我吵醒，一泡尿的时间可不够把衣裤都穿到身上。但既然她不是被我吵醒，莫不成也与我一样突然醒来无法入眠么？“现在可是凌晨快四点，你在干嘛？”

　　夏月屏没有回答，转身沿着山脚向前走去，我想了想后跟了上去。一只鸟在山上叫了一声，声音没传多远就被黑夜吞噬了。她没开口，我也不便问什么。我知道她需要一段空白，反正也睡不着，我把时间全权交给了她。走了大约十分钟，她在一块大石边停了下来，俯身下去在石头表面吹了吹，坐下。我走到边上，象征性地掸了一下，也坐下。

　　“睡不着。”她说，“这下害的你也没法睡觉。”

　　“不不，我也睡不着。”我把自己突然醒来后无法入眠的状况简单地说了下。说完后两人复归于沉默。她看起来若有所思，我没东西可想，只好用脚后跟一下下磕屁股上的这块石头。

　　“和赵轲吵了一下，然后就睡不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夏月屏开口道。

　　我不啃声，静待下文。他俩吵架与我无关，只要不是为了那首《私奔》。

　　“因为私奔。”

　　不会吧？我暗暗叫苦。

　　“睡前和他聊私奔来着，问他愿不愿意跟我私奔，他吱吱唔唔给不出个答案。”

　　我微微心定，看来并非是我的关系。

　　“喂喂，你说他为什么不给个答案？”

　　“大概是因为从未考虑过这件事吧。”我谨慎地回答。“无论是谁突然被问到这样的问题，都会不知所措。”

　　“真的？”夏月屏转过头，在我侧脸十厘米的位置盯视我。

　　“所谓私奔是一个极为限定的行为过程。”我想了想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思索过这个问题。多问一句，你们有必要私奔吗？”

　　夏月屏低头不语，看样子是在沉思。

　　我继续说道：“若是他的人生经历中从未有过私奔的必要，那么在很大程度上是不曾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私奔并不仅仅是需要双方的爱以及勇气，更需要的是现实不可挣脱的压迫。若对现实的不满未到一定的程度，自然不会想过私奔。这和离家出走是一个道理。”

　　半饷，夏月屏抬起头，“你曾想过私奔？”

　　我摇头，“郑钧的《私奔》固然会唱，歌词也记得一个不落，但私奔这档子从未认真想过。现在和你聊天才算是第一次正儿八经面对这两个字。”

　　“单身？”

　　“单身。”我承认。

　　“一直？”

　　“怎么可能，恋爱还是谈过的，不过不论哪次都没有走到要私奔的那个程度。父母也好，社会也好，对我还算是宽容。虽然有限，但每次都给我赖以立足之地。”

　　“我就想带着所爱的人奔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

　　“为何？”

　　夏月屏用手在太阳穴上按了按，“总觉得那样才是真爱和自由。”

　　“可现实会马上带着麻烦亦步亦趋地追上你们。”我说，“任何事情都需要自己操心，任何问题都需要自己解决，过不了多久细小琐碎之事便把内心的激情磨得干净。两人说不定时不时动怒，生活变成了地狱般的轮回。”

　　“喂喂，有那么恐怖？”

　　我缩了下脖子，“想象而已，纯属想象。不是说天堂和地狱只有一步之遥么？说不定打理的好的话，私奔后的生活也会变成天堂。我大概是悲观主义的拥趸。”

　　夜风吹来，山上树木发出簌簌的声响，寒意渐渐透过衣服逼向体内，我裹了裹外套。

　　夏月屏叹息一声，那叹息声恍若是一棵三百年的大树发出来的。“总觉得和赵轲无法契合。你能明白那种感觉？”

　　“不明白。”

　　“就是从未有过心心相印的感觉，虽然两人在一起时也常常快乐甜蜜，但内心总无法相互贴近。简单的说就是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彼此虽都做了努力，但收效甚微。”说罢，夏月屏站起身，“我们往回走吧，觉得冷了。”

　　回阵地的路上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她在思索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则在思考所谓私奔。在拐角处时，我让她先走，看着她在黑夜中走路的背影，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

　　回到阵地，我重新钻入睡袋。睡袋中的温度还没有散尽，我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或许因为温暖的关系，我以蜗牛一般的速度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