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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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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时分,沈红线坐于庭院中忽闻天空传来两声雁鸣,叫声哀婉凄绝闻者动容。沈红线抬眸便见一只大雁扑腾两下双翼自空中坠落,身上还带着一支红羽箭,另一只大雁见状长鸣两声便收拢双翼向受伤的大雁极速俯冲下来,两只雁于空中纠缠在一起直至坠落。
沈红线忙起身急急往门外走,两只孤雁坠落的地方便是连宅门口。沈红线赶到时只见石板地面一滩鲜红的血迹,两只大雁灰白的羽毛早已被血染红,至死都是紧紧纠缠彼此不曾分开。沈红线眼眶泛红,喃喃道:“雁是最忠贞的鸟,情缠绵至死不休。”
一直倚在门边的清知见此情形也不免动容,柔声道:“生能同衾死能同穴,便也了无遗憾了吧。”
沈红线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曾察觉清知一直站在门边,听到他的嗓音一时竟慌乱起来,转而料想自己的丑态早已尽数落入他眼便也无所顾忌了,道:“不能同生便求同死,有幸得一同死之人便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连公子方才一直在此?”
清知点头:“刚于内室中忽闻坠落之声便出来瞧个所以,不料娘子也在。”
沈红线脸色微红,道:“料想我的丑态连公子也是悉数看尽了。”
清知闻言笑道:“何来丑态一说?我倒只看见一幅梨花带泪的美人图,娘子能为野雁泣泪便知乃性情中人,实在不必为小女子的所谓闺阁之仪所拘。”
沈红线一笑,:“连公子是极会哄人开心的。”
“娘子如是说便是罢。我方才在半月池旁的石亭上砌了一盏香茗,沏茶的水是我去年初夏时节于在半月池的含苞白莲上采集的一瓮白露,瓮中白露被我埋于池中,今天才启封。和着秋菊花瓣煮成热茶在深秋时节喝上一口,别有一番沁人芳香。不知娘子可赏脸?”清知笑着侧身,连宅的大门不曾敞开,此时也是半掩的,清知侧身刚好让出能容一人通过的空间。
沈红线自是惦念着连公的墨宝,此时更听闻有如此佳茗更是乐意,便从清知身侧略过,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品茶吟诗赏画忘乎所以。清知虽是莲妖,但在这书卷气息浓厚的宅院中独处三十余年,闲来无事便翻看连暮遮遗留下的珍稀古籍,诗词歌赋琴棋画均不在话下。沈红线更是自小便是艳名远播的才女,两人谈古论今,颇有知己的意味。
转眼便是更深露重之时,沈红线便起身告辞,清知把她送到连宅大门。深秋的白露凝重潮湿,在无瓦檐遮盖的苍穹之下走不到两步头发便会被雾气所湿。凉风扑面沈红线不禁轻颤了一下,清知见此便朗声道:“娘子留步。”
沈红线闻言一顿,诧异地回过头来。
清知解下外袍三步作两步地走过去披在沈红线身上,柔声道:“深秋露重,小心别冻着了。”
沈红线抬眸静静地看着清知,半晌才微微点点头。
清知又忍不住伸手替她拢紧肩上的外袍道:“回去吧,莫怕,我在这儿看着你走。”
沈红线点头,道:“谢谢阿知。”
回到沈府门前,沈红线回头便能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就立于门旁,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意,心里头涌现莫名的安稳。
清知目送沈红线进了沈府才转身离去,结果人还没走到石亭便听到一股阴阳怪气的嗓音响起:“阿知,我好冷。”
清知听见这诡异的声音眉头直抽搐,道:“你大半夜前来就是为了用这不男不女的鬼音吓唬我?”
“呦,这就吓着连公子您了?我刚刚可是分明瞧见了那小娘子叫你阿知你挺受用的啊。”竹隐一心要揶揄清知。
清知眉头打结,不吭声。竹隐倒是觉得意外了,若在平时清知怎么也会回他两句,今天竟不吭声。细看才发现清知眉头皱成一团,雪白的额头上覆盖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俊逸的脸上满是痛苦。
竹隐一惊忙问清知怎么回事,清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咬着牙道:“刚刚离开了连宅两步。”
竹隐赶紧给清知输送灵力镇压疼痛,好一阵子清知才缓和过来,整个人都瘫软在石桌上。竹隐不禁破口大骂:“这菩萨老儿也太狠了,才两步就把你折磨成这孙子样。”
清知整张脸都贴在石桌上瞪了一眼竹隐,有气无力道:“你这是在骂菩萨还是在骂我?”
竹隐叹气道:“幸好我没有这等福气遇上个菩萨,不然给他这么弄一下我肯定得去阎王府报到了。”
“妖孽死后是没有魂魄的,你就是想去阎王府报到人家还嫌弃你。”痛感减弱的清知马上恢复伶牙俐齿本性。
秋露凝成霜雪,腊梅吐艳,寒意蚀骨。隆冬时节的钱塘虽不及锦州严寒,但这湿冷的冬日却是另一番磨人,特别是对久病之人。整整一个冬日沈红线不曾步出沈府一步,日子越是久了,越是明白自己心中始终惦念着那人。尽管如此倒也不敢妄动,病躯好不容易有所好转实在是禁不住外头的湿寒。只是她不去,那人也来不得,便是再无相见之日。
冬日里难得有一放晴日,沈府里倒是来了客人。沈公亲自于门口相迎,是段侯爷。
段侯爷乃当今圣上的堂弟,虽不及亲王尊贵倒也是朝中人人忌惮三分的角色。其父段公手握重兵为天子镇守西北边陲,威震四海。段侯爷自小便是与天子一同由太皇太后抚养成人,自小便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但此人生性浪荡不羁,不愿为官籍所缚,几年前他奉命来钱塘视察自此便醉倒于这莺红柳绿间再也舍不得走了。皇帝知他心性倒也无计可施,便封他个侯爷的头衔随他去了。
段侯爷的名号在这钱塘倒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说“风流胚子”四个字钱塘百姓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段侯爷。他来钱塘数年一于江山社稷无功二于钱塘百姓无劳,整日的与钱塘纨绔子弟醉生梦死夜夜笙歌。与寻常纨绔子弟不同的便是他文韬武略均不在话下,诗词歌赋更是一绝,腰间常别一管紫玉箫。
沈公一向不待见钱塘众富家子弟,唯独对这段王爷另眼相看,毕竟能舍下高官爵位快意人生的人终是寥寥。
段侯爷携一书童一壶美人泪便来了。沈公虽是商贾倒也是个满腹诗书的雅士,两人煮酒畅谈颇有几分忘年交的意味。段侯爷的紫玉箫美名满天下,箫声更是无人能及。想谈甚欢之时段侯爷摘下紫玉箫吹了一曲杏花天映,箫声空灵婉转宛若世外仙乐。
沈红线在闺房中闻此箫声甚是惊异,此声只应天上有,世间难得几回闻。便对喜儿道:“喜儿,府里可是来了客人?来者何许人也?竟奏得如此一手好箫声。”
喜儿道:“听说今日段王爷来访,估计便是他了。”
“喜儿,走,我们出去瞧瞧。”沈红线说着便要往门外走。
“小姐你是未出闺阁的姑娘怎么可以随便见陌生男子呢,而且奴婢听闻这段王爷是个风流公子,我们还是别出去的好。”喜儿急忙劝阻。
“喜儿,你倒是越来越像官家的老嬷嬷了。沈家是商贾之家,本就没有这些杂乱的规矩约束。且爹爹乐意待见的必不是如你所说的纨绔子弟。”沈红线摇头笑笑道,脚下的步子倒是没落下。
“爹爹,女儿方才听到一段极好的箫声便忍不住循音而来了。”沈红线步出厅堂道。
沈公郎朗一笑,道:“红线,这是段侯爷。你听见的绝妙箫声便是来自他手里的紫玉箫。”
沈红线笑着向段侯爷福身施一礼道:“红线见过侯爷。”
段侯爷只听过沈红线艳名却不曾见过她人,此时相见觉惊为天人,道:“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说得便是沈小姐了罢。”
沈红线闻言掩面而笑。沈公更是乐得爽朗大笑,他虽无子但膝下这一双女儿不仅灵动无双更是孝顺无比,自己也算是死而无憾了。特别是小女儿红线,自小百病缠身让他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养活,如今病情看似有所好转自己压迫心中多年的大石才稍稍得放。
沈红线入座,三人谈古论今,期间沈红线和段王爷还合奏了一曲霜雪吟。段王爷的箫声清越,沈红线柔柔琴音相和,恍惚间段王爷竟有琴瑟和鸣眷侣恩爱缠绵之感。
沈红线与段王爷合奏完便借故喝药退下了,其实她是突然很迫切地想奔往连宅,见那人一面。入冬已有数十天,不知那人是否仍旧一袭白衣立于石亭旁,雪花飞扬,若他还站于庭前怕是已和雪色融为一体了。
琴瑟和鸣,她想琴瑟和鸣的人是清知。
沈红线披了件狐裘披风,把披风上的帽子戴上,抱着古月琴便从后门出去。
喜儿本是死活要跟着,被沈红线好一通口舌才说服,只是不住地叮嘱沈红线天黑路滑,慢慢走,早点回来。
连宅内,清知与竹隐还有竹隐带过来的一条小白蛇妖正坐于石亭内赏着雪景煮酒酣饮。忽闻门外有两声清脆的叩门声,竹隐甚是惊诧,这大雪天的连宅除了他还会有人愿意来?刚想起身看看是何人,清知道:“让我去。”便大步往门口去,清知已料到是何人。
清知把门打开半扇,便看见门外站着的沈红线。虽是百余步路沈红线帽子肩膀都沾有点点残雪,清知生怕沈红线着凉便伸手掸去她披头上身上的雪渣。沈红线嘴角含笑乖顺地由他摆动,一双噙水的眸子只定定地看着清知雪白的脸庞。
清知许是察觉到了,心情莫名大好,只笑道:“门外风大,娘子还是先随我进门,我再让你看个够可好?”
听到这话沈红线娇美的脸蛋瞬间布满红晕,回过神来羞涩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清知。
清知看到沈红线怀里抱着一把古琴便伸手接了过来,领着沈红线来到石亭里,沈红线这才看到还有人。坐于石桌旁的是一男一女两人。男子一身宝色绿衣,在这白茫茫的雪景中无端增添了一丝生机。女子一身半透明的白色绸缎,容貌甚是艳丽,有如灼灼骄阳叫人难以移开双目。
沈红线略感歉疚到:“我原是不知你还有客人在,来的倒不是时候。”
清知笑:“无妨,这竹隐与我相识已久,你自是不必理会他的。这素七娘子倒是贵客,今日才相识的,亦是难得一见的佳人。”
沈红线淡淡“嗯”了一句,向竹隐和素七微微颔首算是问候。素七也微颔首回礼,竹隐则是满眼惊艳地看着沈红线,
清知向竹隐道:“这便是沈家二小姐沈红线。”心里倒是警告竹隐:把你的口水擦擦,丢人现眼。竹隐不甘示弱地瞪了清知一眼:连清知,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谁刚刚仿佛饿狼般急切地扑去开门的?
清知不再理会竹隐,兀自把沈红线带过来的古月琴放到是桌上,笑着对沈红线道:“娘子稍坐片刻,我去给你砌一盏茶。”
“沈小姐见笑了,我每次来这儿都是找清知喝酒的,不曾喝茶,今日亦是。清知便没有沏茶,倒害得沈小姐进门许久都不曾喝上一杯热茶。”竹隐边说便给自己和素七的酒杯添满。
沈红线微讶:“这素七姑娘也是会喝酒的?”
竹隐看了一眼素七,哈哈大笑道:“她啊,酒量和男子有得一比,方才已喝了半壶这美人泪,你看她连脸色都不曾变过。就是清知的好酒量刚也得直赞她是女中豪杰,另类佳人。”
沈红线脸色微变,只道:“连公子倒是没说错,素七姑娘美艳不可方物,倒真是寻常女子不可媲美的。”
素七拿起白玉酒杯轻啜一口,方道:“沈小姐谬赞了,整个钱塘谁人不知沈二小姐的艳名。连公子那句另类佳人我是万万不敢当的。”
沈红线看向竹隐,缓缓道:“不知竹公子的美酒可否让我也品上一口?”
此话刚落,竹隐和素七都一脸惊异,柔弱的沈二小姐居然想喝酒。竹隐忙道:“自是可以,我这就给沈小姐倒上一杯。”
沈红线并不是没喝过酒,沈家夫人出身酿酒世家,在世时也是酿酒的高手,偶尔会酿些小童也能喝上几杯的花酒。小时候沈红线和姐姐还偷喝过娘亲酒窖中的藏酒,只是沈夫人去世后沈红线便一病不起,别说酒就连寻常姑娘家都喜爱的糖人和冰糖葫芦都不能吃,数十年来入口的不是些千奇百怪的补品便是药膳。沈红线身上淡淡的药香味已是自骨子里散发的,便是日日摘下香花浸浴都是掩盖不住的。
沈红线拿起酒杯喝上一口,美人泪极容易入口,酒味香甜软糯,甚是好喝。不过此酒后劲甚狂,若是只贪恋它的好滋味必是会喝醉。沈红线猛地一杯见底酒的后劲便立马冲上头,沈红线压不住酒劲不住地咳嗽。
清知砌好茶自内室走出来便见沈红线脸上布满飞霞,玉手撑着粉腮,眼神迷离地盯着自己。清知转头问竹隐怎么回事,竹隐支支吾吾道:“她想尝尝这美人泪,结果才一杯她就成了这个样子。”
清知脸色发紧死死瞪着竹隐冷冷地道:“她久病初愈是万万喝不得酒的。”清知走到沈红线身旁察看她有无大碍,还好她除了有点迷糊外其他一切都好。
竹隐暗暗松了口气,岂料清知倏地又转过头来瞪他,道:“沈娘子自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必定不会无缘无故想喝酒,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竹隐忙急着喊冤道:“天地良心,我若是做了手脚就天雷轰顶。”
清知便也不去理会他,忙把沈红线刚刚解下的狐裘披风重新盖回她身上。
竹隐忙抓住机会拉着素七离去,道:“那个,我下回再来与你喝酒,告辞了。”说完便闪得比电还快。
沈红线撑着腮沉沉睡去,清知是不能把她送回沈府的,也不忍心叫醒她,便坐在她身旁。月华的光辉柔和地映出沈红线恬静柔美的睡颜,清知静静地凝视着沈红线,这一看便是此生也无法移开眼了。
沈红线这一睡直到皓月直挂于苍穹之巅才缓缓醒过来,睁开双眸便是清知噙着浅笑的脸,竟一时迷茫不知是身处何处,以为是在梦里复又合上双眸。
沈红线这娇憨模样尽数纳入清知眼底,清知不觉笑出声来,道:“娘子还要继续睡吗?我可是在这儿守了娘子足足两个时辰了,坐的是腰酸背痛浑身难受啊。”
沈红线闻此言便知道不是在梦里,便也清醒过来,道:“是我不胜酒力,比不过这另类佳人,倒是让连公子受累了。”说完便想站起来准备离去,岂料一阵晕眩之感袭来整个人险些站不稳。
清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沈红线,顺势把她拥入怀中,道:“我算是知道娘子为何要喝这美人泪了。”
清知身上总有一股幽幽的莲花清香,煞是好闻,怀里又暖得很,沈红线便也不挣扎由着他一直这样拥着她。
良久,清知松开沈红线,笑道:“已是三更时分,娘子再不回府沈公可要找我拿人了。”
沈红线自是知道要回去了却也不急,自袖中掏出一个绣有并蒂莲花纹的素色香囊。香囊里是两条红线,沈红线拿出其中一条绑在清知的手腕上,道:“阿知,好好戴着,不许摘下来。剩下这一条是我的。”
清知下意识要把手腕往后缩,沈红线一把握住。小小的手腕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让清知躲闪不开。沈红线目光坚定道:“原是考虑了些时日到底是不是该给你,你的心意我一直琢磨不透,方才才明了。阿知,我渴望琴瑟和鸣的那个人是你。”
清知心头一阵苦涩,得一同心人本是让多少人艳羡的,可人妖终是殊途,会有结果吗?又会是怎样的结果?是否能恰如自己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