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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祭礼 ...

  •   第二年。

      虽然依旧无法习惯痛楚,但季梵学会了“逃避”。

      就如同无忧无虑的灵魂会选择在黑甜乡里安睡,濒临破碎的灵魂也会下意识寻求一个美梦的垂怜。梦好似是生灵最后的港湾,当现实的重压使他们失去了呼吸的权利,这就是唯一一片容许他们苟延残喘的净土。

      而对如今的季梵来说,连做个真实的梦都是一种奢求,于是他“做梦”的方式变成了“幻想”。

      ——他开始幻想自己遭受的一切只是个过于真实的噩梦。

      是的,他没有死,这只是个噩梦罢了,他还活在那个自己熟悉的社会。他不过是一名刚步入大学不久的学生,尚不用承担任何柴米油盐。没有早八的时候,他可以睡到自然醒,中午也可以赖在床上不起,威逼利诱室友给自己带饭。下午则是他的学习时间,到了晚上,得了空的他会和好兄弟一起开黑打游戏,顺风互捧,逆风互喷。

      到了周末或是假期,他时而独自出门闲逛,时而和朋友一起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们去酒吧,去游戏厅,去路边摊喝酒撸串、插科打诨,活得像一阵自由又快乐的风。

      ……当然,他也不曾忘记他的母亲。他常常觉得自己应当多去探望她,多陪伴她度过几个悠闲的下午,他们可以一起去咖啡厅,可以一起去公园散步,可以一起去看她喜欢的话剧和歌剧。还有他的前女友……如果他们不曾分开,他们也会在空闲时间像普通情侣那样压马路、逛街、看电影、去新开的甜品店探店。

      这就是他的生活。

      他平凡而又安逸的生活。

      他是幸福的啊,不是吗?

      每每想到这里,季梵都会吃吃地笑起来。他的大脑在连绵不绝的痛苦中开辟出了一隅角落,让他得以沉浸在自己给自己缔造出的世界里,逃避现实,逃避一切。他维持意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但真正神志清明的时候越来越少。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就像偶然沿着杯壁上浮的气泡,在气泡炸开的几秒里,他能清晰地听到周遭的打板声、钟声、诵经声、鼓声,也能认知到昼夜的变化,更能意识到自己是在神经质地大笑、无声地大喊、还是在面部狰狞地流泪。然而这一刻的清明很快就会被他的幻想覆没,他一次又一次地沉入杯底,不知今夕几何。

      只是,他的幻想也时常会有难以维系的时候。当他被割去心或是肺,等待着他的就是一场无暇他顾的无间酷刑。

      菜无心可活,人无心怎能活?肺对人来说也是同理。这两个脆弱的器官被包裹在层层血肉筋骨之下,于是每失去它们一次,季梵就要经历一次开膛破肚的活体解剖——他会亲眼目睹自己的皮肉被切开,如同被撕开的礼品彩纸;也会亲眼看见自己的胸骨和肋骨被剪断,如同被掀开的礼品盒盖。而他尚且搏动着的心脏和不断起伏的肺叶就藏在礼物盒中,鲜血淋漓、热气腾腾、生机勃勃,即将被采撷。

      其实相比之下,缺心比少肺的体感还要好上一些。

      被取走心脏后,季梵仅在数秒之内就会感受到几乎要搅碎他脑袋的眩晕感,然后在几十秒内迅速失去意识。若季梵仍是普通人,他早就魂归九泉了,但如今身为太岁的他身体里有一股堪称蛮横的力量,这力量起死人而肉白骨,总能将他从奔赴死亡的路上拉回,让他重临人间。

      昏迷,复苏。

      再昏迷,再复苏。

      在新生的泵血器官彻底接管他的身体之前,他都要被迫体味这生不如死的循环,被迫体味这无梦无幻的现实。

      如果被取走的是肺部,情况又会有所不同。

      失去肺,不异于扼住一个人的口鼻,亦或是掐住一个人的喉咙。窒息绝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季梵最多只能在完全无法呼吸的情况下坚持两三分钟。这期间,他头晕脑胀、心搏加快,呼吸动作也会反射性加剧,以求汲取一丝身体可用的氧气。不过片刻,缺氧便会引起他全身的阵发性或强直性惊厥,随后使他陷入意识障碍,并一头钻进重复这个过程的死循环。

      这不断往复的两三分钟因痛苦而显得格外漫长和难捱。相对来说,失去心脏后要受的苦反倒显得“干脆利落”了。

      但,无论程度如何,痛苦对平凡人而言终究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受难。不致死的痛苦会铸就他们的意志吗?当然不,痛苦只会像推倒多米诺骨牌那般,仅需一个小小的切入点,便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他们的全部——正如季梵所经历的那样。

      他将近二十年的人生,就这样被葬在了这张供桌上,被埋在了这间寺庙里。

      而时间无情无欲,只管向前。

      第三年。

      终于在某一日,昏沉间,季梵久违地做了一个破碎又短暂的梦。

      梦里,他在行走。一望无际的黑暗铺陈在他头顶和脚下,他既无方向,也无目标,更无来路,只是麻木地走着。

      皮囊是他身负的重担,长夜则是令他窒息的牢笼。他想逃离这里,但这具躯壳实在是太重了,太重了,于是他一次次连皮带肉地褪下它,然后往前走,往前踉跄,最后往前爬。

      我能出去了吗?

      第一次从自己的血肉间走出来,他这样想。

      我能出去了吗?

      第千次从自己的血肉间爬出来,他这样想。

      他爬啊爬,最终在不远处看见了一线光。尸首在他身后堆积成沉默的山,皆用如出一辙的空洞表情目送他的背影。

      近了!

      他向前伸出手。

      近了!近了!

      尸首们蠕动着面部,挤出畅快的笑来。

      他匍匐着,抓住了那线光。一片刺目的白芒随之撞进他的眼底,许久未曾光临的梦境也被一同撞碎。眼前出现了熟悉的晃动人影,季梵木然地转动眼珠,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重回了另一重噩梦。

      见季梵睁开眼,一道苍老的声音低念:

      “南无阿缚卢枳低湿伐罗。”

      在他之后,有数人齐呼:

      “南无阿缚卢枳低湿伐罗。”

      等声音落下,那道苍老声音的主人——禅心走上前来,接过身边人恭敬递上的帕子,开始为躺在供桌上的季梵净身。片刻后,季梵方才迟钝地动弹了一下脑袋,他垂目盯住这老僧,眼神却虚虚的,似乎并没有落到实处。

      他早已在无尽的折磨中将自己从现实抽离,放弃了一切主动性的思考,几乎只剩下身体本能的反应。故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正经历着一系列反常的情况——三年来,他第一次享受到一时半刻睡眠的恩典,也是第一次“完好无损”地醒来,迎接新一天的黎明。

      这是福?还是祸?

      沉浸在臆想世界里的他不得而知,也不以为意。

      而禅心还在细致地擦拭他的身体。这具被桎梏在原地数年之久的身体已然瘦得脱了相,当得起一句形容枯槁,就好像藏在其中的灵魂也随着自由一起消失不见了。他如今的肤色暗沉而蜡黄,眼下的青黑浓得能滴出墨,全身的肌肉更是萎缩得厉害,使得骨骼线支棱着凸出来,瘦骨伶仃的。

      他看上去好似行将就木的久病之人,瞧不出半点三年前的精神气,也似被糟蹋过头的玩偶,浑身上下每一个零件都被置换过,再不复曾经的簇新。

      “结跏跌坐。”擦拭完季梵的身体,禅心将帕子递还给旁人,开口道。

      当即,几名和尚走上前去,将季梵从供桌上扶起,摆弄起他的四肢。季梵浑浑噩噩地看着他们将他的左脚盘在右腿上,再将他的右脚盘在左腿上,最后将他的两手置于两膝。做完这一切,蛰伏在侧的红线重新爬满季梵的身躯,只是与此前不同,这红线直接毫不客气地把他捆成了个血红色的丝茧,只露出口鼻、两耳和双目。

      “是相周圆,而安坐义……善,起吧。”

      禅心一颔首,两名和尚便一前一后地将变成“坐俑”的季梵扛了起来,这其中赫然有静贞在列。接着,又有两名和尚护送他们左右,一行人走出观音大殿的后门。只见这后门竟然还通着一重院落,中心有一座四棱高台拔地而起。此高台为白玉制,其上雕刻着奇诡的花纹,形如张张大开的兽口,又像道道曼舞的人影。

      可以看出,这是一座浩大的祭坛。

      祭坛下,无数和尚正拥簇祭坛而立。然而,他们并不是一动不动的,相反,他们以彼此的身体结成了一道又一道圆形的环,围绕着祭坛,寂静而无声地跳着一种匪夷所思的舞蹈。

      该如何形容这舞姿呢?它是“美”的,但也是“不祥”的。所有和尚的面上均挂着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憨然笑容,他们弯着眉、眯着眼、勾着唇,像是把一个个面具缝在了一张张脸上,而他们就顶着这样一张张滑稽的脸,又轻又柔地旋转腰胯,再摆动四肢,如神的奴仆在取悦他们的神明。

      一拧,再一倾;一圆,再一曲;一仰,再一俯;一翻,再一卷。他们疯狂地腾挪和舞动,以至于他们的舞蹈中充斥着人类肢体所不可能做出来的怪异动作,似月下逐影的痴人,癫狂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而随着禅心与季梵一行人的出现,狂乱舞蹈着的人群如潮水般聚散,分离出了一条通往祭坛的道路。他们齐齐目送这几人踏上祭坛的第一级台阶,而后骤然停下一切动作,满面笑容地异口同声道:

      “愿我速饮一切血。愿我早开蒙昧眼。

      “愿我速掌千种法。愿我早及无限业。”

      等到几人踏上最后的第二十一级台阶,再看去,众僧皆已以额触地,上翻两掌,跪伏在地,再次异口同声地高呼:

      “愿我速舍生身幻。愿我早聚三佛身。

      “愿我速度一切众。愿我早登至高天。”

      语毕,他们再无声音,也无动作,好似化成了千百具虔诚跪拜着的石像。

      一片寂静中,禅心缓缓步入祭坛,在中心站定,那跟随着他的四名和尚则将季梵安置在了他身侧。做完这一切,这四名和尚依次在祭坛的四角盘坐下来。其中,静贞居于北位,一名肥头大耳、脑满肠肥的邋遢和尚居于东位,一名以红线缝住嘴角、健壮精悍的壮年和尚居于南位,一名瘦弱矮小、看上去不过总角之年的少年僧人居于西位。

      见众僧归位,禅心合掌,扬声念道:

      “三世一切佛。我作如是身。

      “观音真实义。皆作如是观。”

      这四句话似是一道开经偈,众僧闻之,齐声诵起冗长拗口的梵语经文来。洪亮的诵经声震起周遭片片落叶,禅心沐浴着这声音,神情肃穆地割开了自己的左腕。

      这一下割得极深,几乎是瞬时间,浓稠的血液便从他的伤口处喷涌出来,化成了一条蜿蜒而下的红蛇。这由血液凝聚成形的红蛇栩栩如生,就连身上的鳞片都纤毫毕现,只见它活灵活现地在祭坛上游走一周,而后就盘旋着化作了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血色蝇头小字,如一道由佛经织就的阵法,正正好好将季梵与禅心围困其中。

      恰在此刻,众僧的诵经声也告一段落。禅心独自开口,接着吟诵起这祭祀用的梵语经文。他声若洪钟,一人之躯胜却万千僧侣,经文自他口中而出,如暴雨,如急竹,嘹然有穿云裂石之音。

      同时,一股诡异的力量亦是从他舌尖绽开,飙风般席卷了所有闻经之人的心神。空气随之变得愈加沉闷,好像这轻盈的无形之物突然被赋予了肉眼凡胎才与生俱来的繁复枷锁,就连那高悬于众生头顶的天幕都不知不觉间重重地“压”了下来,叫人几乎难以喘息。

      祭坛下,众僧的脊背越伏越低,好比一道道被压垮的山峦。祭坛上,原本端坐着的四名和尚也微微弓起了腰,额头上析出豆大的汗珠。一切生灵都消去了声息,乃至于虫豸和飞鸟都只能紧贴在地面上瑟瑟发抖。

      渐渐,禅心雪白的双目染上了血色。他口中不停,轻动手指,遥遥一点季梵的左胸口,那里立刻便破开了一个指尖大小的幽深血洞,有血液一股一股地冒出来,于半空中分为四股,分别淌向四方。居于四个方位的和尚们见状,各自掬起双手,那血液遂凝成了四抔莹润的“血球”,分别落入他们掌中,没有洒下一丝一毫。

      天幕更加低垂,直让人生出错觉,似乎这穹顶就险险挂在人们额上几寸。不知何时,太阳已经隐匿了踪迹,只能看到天边弥散的赤红霞光。

      一直以来如在梦中的季梵突然抽动了一下手指,眼皮惊颤着跳了跳。

      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锲而不舍地呼唤他,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和他产生了联系。于是,原本耽溺在幻觉深海里的他下意识抬起头,上浮了些许,恢复了一线清明。

      下一秒,他听见了声音。

      “呼——嘶——”

      “呼——嘶——”

      是谁?这是呼吸声吗?

      “呼——嘶——”

      “呼——嘶——”

      谁在呼吸?这么响?

      他茫乎掀开眼皮,将目光投注向发声处。

      观音大殿在他的视线中岿然屹立,似在无声回望。

      “呼——嘶——”

      “呼。”

      陡然,那震耳欲聋的呼吸声停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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