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活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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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梵身后响起一片或惊或叹的抽气声，而他望着高悬于山门之上的佛寺匾额，半晌没回过神来。
原因无他，那匾额黑底金字，上书三个气势矫若惊龙的大字——蹀血寺。
蹀血寺……喋血寺？
季梵无从得知自己脸上现在作何表情，但想必是不会太好看的。倒不是说这直白到近乎粗蛮的寺名令他感到恐慌，他早知这群和尚不是好货，邪魔外道给自己的窝点起个邪魔外道的名字，有何稀奇？只不过，将这名字安在修建得如此庄严肃穆的古刹头上，却是显得太过不搭了，以至于一股淡淡的荒谬感陡然而生，令季梵如鲠在喉。
仔细一想，这似乎是他的固有观念在作祟。当一个人长久以来建立的世界观，被一个未知世界的混乱和矛盾所慢慢颠覆时，此人不可能始终保有平静无波的无畏之心。作为穿越者大家庭的新晋成员，季梵并非第一次体味到这种错位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好了，诸位，再次上路吧。”
见幻象彻底消散，静贞转身对众人微微一笑，率先背手踏上台阶。长长的队列再次开始移动，季梵也随之收回了视线，然而没过两秒，他余光倏尔一暗，一扭头，竟见静贞已然踱到了自己身侧。
“施主，你可知这山门由哪三门组成？”
静贞迤迤然笑道，像是个憋了一路台词的导游，终于得见划分在自己业务范围之内的“风景名胜”，于是谈兴大发。
季梵：“……”
不知道，没兴趣，别来沾边。
季梵只觉莫名其妙，他触电般避开静贞的视线，默默往离对方更远的方向靠了靠，在心里大翻白眼。都不提他有没有舌头开口答话，他对静贞除了怕就是惧，还混杂了怒意和恨意，又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和对方相处呢？这人脸也忒大，竟然上赶着来讨嫌。
不过静贞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回应。这和尚兀自晃了晃脑袋，自问自答道：“三门，又称三解脱门，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
“……”
“施主，你可知这三门还有哪几重含义？”
“……”
“这三门又可指信心门、智慧门、慈悲门；亦或是解脱境界之贪门、瞋门、痴门；还可称三乘通之声闻门、缘觉门、菩萨门……”
静贞滔滔不绝地说，季梵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他心里不耐烦得紧，只恨自己不能也拔了这臭和尚的舌头，还得被迫绑在肩舆上听他念经。所幸百来级台阶不算太长，不多时，一行人已来到了山门下方，而静贞也意犹未尽地止了话头，他倒是自由得很，说完自己想说的，复又去了最前面，一马当先地跨过门槛。
一入山门，眼前一片疏朗开阔。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廊院式院落，中心一处莲花池，左右各有数十米长的游廊环绕，隔开了远处的竹林和厢房。再往深处看去，这院落通向一座雄伟门殿，隐约可见更深处缀连的另一重院落，也不知究竟庙深几重，十足的别有洞天。
“南无阿缚卢枳低湿伐罗。静贞师兄，你们回来啦！”
一个手里拿着扫帚的小和尚迎了上来，先是目露好奇地看了一眼季梵，然后对静贞恭敬道：“方丈在观音大殿。”
“善。”静贞和蔼一笑，对他点了点头，“你且领着你的师兄弟将这批人好生安顿，我带这位施主去见方丈。”
“是。”小和尚妥善应下，没再看季梵，转身迎向季梵身后众人。
一行人遂兵分两路。季梵本以为到了寺庙便能摆脱这架肩舆，谁想自己还得继续被扛着走，连个脱身的机会都没有。他努力地旋身而望，见那群少男少女被领向了游廊方向，也不知究竟要去往哪里，而自己则被迫跟在静贞后面，朝院落深处的门殿行去。
他们会如何，而自己又会如何？
此时此刻，前所未有的空茫感包裹了季梵，令他忽有所感：他就像一株形单影只的浮萍，独自漂游于瀚海之上，被不定的飙风一吹，被世界的狂流一卷，也不晓得要去向何处。
命运却没给他留多少时间伤春悲秋，等他回过神来，静贞与他已经来到了门殿之前。跨过门殿，果然又是一重院落，季梵刚转回头，就听静贞在自己耳边不紧不慢地笑道：“施主，你方才可是在好奇那些人往哪儿去了？”
季梵悚然一惊，下意识抬头看向静贞。
静贞却是对他摇了摇头：“凡人自有凡人的因缘聚合，往年的这些人中，也少有能留下来侍奉菩萨的，他们与你不同。”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季梵蓦地从对方的话语里品出一丝不安稳的意味来，但他什么都问不出口，只能听静贞继续道：“所以说，施主不必挂心凡俗之事。”
接下来这一路，静贞没再说起这个话题，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季梵介绍起了沿路的风物。季梵没从对方口中得知更多的信息，本来就颇感郁闷，又听了一耳朵车轱辘话，暗自觉得这和尚果真是当无良导游的料，堪称废话连篇，一会儿说起这棵古树是哪年栽的，一会儿谈到那座鼓楼是何时建的，就没讲半点顶用的东西。
好在季梵还算敏锐，靠自己的眼睛观察到了这佛寺的一点异样之处——他们一路上已经途经了两三重院落和门殿，却不曾见半具普通佛寺常有的金刚像、天王像，也没看见任何佛堂。
这群和尚似乎不信其他诸天神佛。难道说，他们只信那所谓的“菩萨”？
而刚才的小和尚又提到了“观音大殿”……他们信的是“观音菩萨”？
季梵想到这里，差点没背过气去，在心里替这群邪魔外道连声说罪过。他愈发难以想象这个世界的信仰体系究竟被歪曲成了什么模样，只觉得一切他熟悉的概念都成了层溃烂流脓的皮，里面裹着的不知道是什么邪物。
胆寒中，季梵又跟着静贞跨过一重门殿。这一次，他一抬眼便看到了一座占据了大半个院子的恢弘正殿，殿前铺着青石台阶，殿上悬挂着和山门上如出一辙的金字匾额，“观音大殿”这几个字不容他错认。
到了。季梵背脊一寒，一时间怕得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到了。”静贞悠然一笑，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
那一直绑在季梵身上的红绳倏地动了，控制着他的四肢，把他从肩舆上拉了起来。季梵心下骇然，眼睁睁看着自己在红绳的操纵下成了一具乖巧听话的牵丝木偶，规规矩矩站在了静贞身边，那肩舆和癞虫合蟆则化成了一滩子血水，蛇一样灵活地钻入地面，转眼便消失不见，没在脚下的青石方砖上留下一点痕迹。
糟糕，季梵心想。这可怎么逃？
他毫无反抗之力，手脚被牵拉着，僵硬且不由自主地动弹起来，跟随静贞的脚步迈入了观音大殿。这大殿为九五开间，殿内却空旷异常，除了一尊佛像和一张供桌，再寻不见任何陈设。而这唯一摆放在殿内供人观瞻的佛像看起来十足诡异，周身罩着一层厚重红纱，使人瞧不分明祂的面容和表情，也不知那双俯瞰众生的眼是悲是喜、是善是恶，只能隐约看出这是一尊坐佛。
季梵眼睫连颤，眼珠子像被吸住了一般，一进殿便无意识地凝视了这佛像好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几乎被吓出了一身白毛汗，赶忙心惊胆战地将目光从这佛像身上撕扯下来，仓促投向摆放在佛像面前的供桌。只见这是一张宽大的木质供桌，颜色赤红到发乌，上头既无香炉，也无供品。
还有一老僧立于供桌前，入定似地面朝佛像站着，一动也不动。他满头白发，戴着莲花法师帽，身披大红袈裟。
“禅心师父。”
静贞在老僧身后几步之外站定，双手合十，躬了躬身道：“幸不辱命。”
“做得好。”
被称为禅心的老僧闻声转过身来，季梵这才发现他的一双眼睛是纯白色的，虹膜和瞳孔皆与巩膜一色，看着让人毛骨悚然。禅心缓慢地将脸转向季梵，因他奇异的眼睛，季梵看不出他的目光具体落在何处，但仍有种自己被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的感觉。
半晌，禅心叹了口气，对静贞道：“你们可是听到了谶言？”
“……是。”静贞低眉顺眼，“弟子愚钝，未曾防患于未然。”
“也罢。”禅心转了转手中捏着的一串赭红木头佛珠，那佛珠上还缀了一枚小巧的血玉莲花。他闭目说道：“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此番因果，只能由你们自行尝试扭转了。”
静贞听罢沉默了片刻，垂目回应：“弟子明白。”
禅心颔首。接着，他又转向季梵，唇角拱起友善的弧度：“那么，请这位太岁小友先小睡片刻罢，我等需祈求菩萨的佛谕，一时怕是无暇招待。”
季梵一愣，上一秒还思考着对面两人在打什么机锋，下一秒就猝不及防地腾空而起——随着禅心的话语落地，季梵整个人竟直接横着“飞”了起来，被不知名的力量“投”向供桌！
瞬间，无数血红色的丝线自供桌内部密密麻麻地探出，它们如活物一般扭曲、蠕动、伸展，而后凌空接住季梵，吞掉他身上原本绑着的红绳，将他仰面朝天扣在了供桌上。
“唔！”
季梵试图反抗，却绝望地发现这供桌中伸出的红线比那红绳还厉害，自己的一切挣扎都如泥牛入海，连朵水花都掀不起。
“南无阿缚卢枳低湿伐罗。”禅心悲悯地注视着季梵，合掌低念。
然后，他隔空并指点了一下季梵的额头。一刹那，一阵晕沉沉的睡意被硬生生掼进了季梵的意识，它拖拽着季梵，要他和黑暗一同安眠。
不行，不行……不能在这种时候睡着！
季梵死死掀开似有千斤重的眼皮，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并以颚部挤压自己的舌头断面，想要将疼痛拧成一股吊着自己意识的蛛丝。
在这时候睡着的话……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彻底成为俎上之肉的自己还会不会有机会脱身？
季梵颤抖着，徒劳地用喉咙低鸣。
但是，和他来到这世界后所做的每一次尝试一样，一切都如日下融雪，一切都是无疾而终。他最终还是无可抵抗地被卷入了奔涌不息的命运，顺流直下，身不由己。
彻底闭上眼之前，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了禅心和静贞之间的对话。
“可有村民知晓此事？”
“不知。”
“如此甚好。然，法不传他耳，不应让无关之人犹记太岁姓名，免得日后被有心之人利用。你可知怎么做？”
“弟子明白。”
“嗯，去叫静德、静行、静妙……”
渐渐，话音变为蚊喃。他再撑不住，最后的清明碎成了握不住的细沙，从他指尖滑落。
……
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间，有人钳开季梵的嘴，往里头塞了个东西进去。
一股横行霸道的清凉之气立刻从季梵的嗓子眼儿钻入，直窜进四肢百骸，让他激灵一下醒过神来。他猛然一睁眼，一时间竟辨不清天地玄黄，只感觉自己正仰面躺着，眼前黑压压一片，全是人的脑袋。
这是哪儿？我在哪儿？
对了，那疯和尚把我带进了观音大殿，而老和尚把我绑在了供桌上，让我睡了过去！
季梵须臾间就回过味儿来，他挣动四肢，发现果然不能动弹。继而，他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披散着一头白捡来的长发，身上不/着/寸/缕。
他当即愕然，羞耻感伙同着眼前和尚们的视线，把他钉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脆纸。然而，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情况接踵而至，那股淌进他四肢百骸里的清凉之气慢慢汇聚在了他的下/腹，令他无法自控地将身体里的秽物排泄一空。
周围人头攒动，但无一人言语，所有人都庄重得仿佛在朝圣。两名和尚无声走上前来，开始清理季梵身下的秽物。
季梵头皮发麻，浑身都绷成了一张硬邦邦的弓。正在发生的事破穿了他的心理下限，属于人类的自尊感和耻辱感沉沉压在他身上，他几乎感到了窒息。
……这没什么，撑过去就好了。
他表情空白地想着。
……没错，我必须要撑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撑住。
他的视线开始游移，以求避开面前人们的目光。
……只有保有足够的理智，才能让我找到逃脱的机会。
他缓缓转动眼睛，看见了身披红纱的佛像。祂正如山一般立在他身侧，自上而下俯视着他，好像要将他所有无用的抗争尽收眼底。
……我不会妥协的。
季梵看着佛像，在心里念道。
——然而没过一刻，他就崩溃了。
因为在清理完他排出的秽物之后，又有两名和尚拿来屠牛宰羊的工具，活生生锯下了他的两臂和双腿。
锯子并不怎么锋利，而人的骨头也并不怎么脆弱。季梵从鼻喉间发出第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他失去了呼痛的权利——就像怕他扰了佛门清净一般，无数红线探入了他的口中，使他再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无数次痛到晕死，又无数次醒来。等到酷刑结束，他视线发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四肢被分而食之，如旁观一场饕餮盛宴。
第一日，他被切去了四肢。
第二日，他们切开他胸腹的皮肉，将他的肋骨和胸骨剪开，掏出了他的脏器。
第三日，他们锯开了他的颅顶，他不知道这些人具体做了什么，因为大半时间他的意识和五感都不清明。
第四日，他失去了眼球、耳朵、鼻子，以及已经长好的舌头。
第五日，他们往他皮下注入了古怪的液体，完整地剥下了他全身的皮，像完成一项艺术。
第六日，他们剔出了他的每一块骨，清洗干净。
第七日，他们抽干了他的血。
第八日……
第九日……
第十日……
第……
……
我还活着吗？
偶尔，他是清醒的，他迷迷茫茫地想：我为什么还活着？
每一刻，他都在感受痛苦。每一刻，他失去的部分都在重新生长，它们在重构，它们在重组，它们在再生，它们发芽得越来越快，它们在暴力地追赶和填补他身上的空隙。
失去的过程是痛苦的，重获的过程也同样痛苦。
于是活着成了周而复始的受罪。
好想死。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他无声尖叫，没顶的绝望早已悄无声息地压垮了他的背，难以置信的痛苦则把他碾进了泥里。在比海还漆黑的恐惧面前，一切求生欲、信念、以及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都成了触之即碎的笑话。他想放手，他想休息，他想睡个好觉。但每一次，他都能从黑暗回归。每一次，他都会重新睁开眼睛。每一次，他都无法死去，只能被迫活着承受所有。
他是取之不尽的肉，用之不竭的骨。他是太岁，他是牛，他是羊，他是被圈养的家畜，他独独不再是人类。
被绑在供桌上的第一年，成为神佛祭品的第一年。
季梵彻底疯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活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