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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观音 ...

  •   观音大殿的后门大开着。

      从那里原本可以清晰地看见殿内的景物,但如今,门后的一切却被一片纯粹的黑暗遮蔽。那黑暗一成不变,又好像在静静流淌,以至于让人忽生幻觉,似乎有某种庞然大物藏匿其中,正蠢蠢欲动、向外窥视。

      ……不,不对。

      季梵呆然望着那片黑暗,恍惚间,如被摄进一片深渊。

      那不是幻觉。

      ——不知为何,他一片混沌的脑海中翻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念头。

      下一瞬,这原本浪花一般不起眼的念头成了悍然掀起的滔天骇浪,推挤着季梵的心脏开始后知后觉地狂跳。心跳声似涨起的潮水,而季梵僵硬着,其实并未真正理解现在的自己正在经历什么,又将面临怎样的境地,但一种“更深的、无以名状的恐惧”已经藉由那片黑暗捕获了他,让他这“垂死之人”都惊痛得睁开了眼睛。

      逃走。

      快逃走。

      他的直觉如此在他耳畔低语。

      必须快点逃走,否则……

      他这样想着,却一动也不能动。仿佛他的身体在他的意识察觉到一切端倪之前,就已经被那片黑暗所带来的恐惧死死禁锢在原地。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这又是什么声音?

      缓慢地,他的视线稍稍下移,看见那稠密的黑暗竟如杯口盛不下的满溢清水,渐次顺着大殿门下的青石台阶汩汩淌出。

      “啪嗒。”

      最开始,那漫延出来的部分还似液体一般柔软。短短几息之后,它就开始狰狞地燃烧。浓郁的黑暗在方寸之间静谧地沸腾,然后翻滚着,蒸腾出一阵阵惨白与血红交织的热雾。

      有东西便在雾气涌动间凝聚成型。

      先出现的,是一双手。那是一对肿胀而宽大的巨掌,凌空结着与愿印和无畏印,如同恢弘摩崖造像的一部分,流露出不可言说的神性。然而,这看似圣洁的神性很快浸染上了污秽,有如禅絮沾泥,原本丰盈的、透着血肉薄红的肌理眨眼间干瘪下去,转而渗出死寂的苍白,骨骼也跟着翻转扭曲,诡异地开始向内侧生长起来。

      伴随着“簌簌”的轻响,枯槁的鳞片状皮肤雪屑般自那对巨掌上剥落,露出藏在内里的血与肉。血肉的艳红逐渐连接成片,忽然,就好像一个潮湿的麻布袋被人撕裂出了一道大口,无数棉花团似的臃肿肢体从血肉的缝隙间一拥而出。那些畸形的肢体像手,也像脚,不断于表面鼓出一个又一个饱满的肉泡,不知餍足地继续膨胀和滋长。

      这是什么?

      季梵大睁着眼。不知为何,他无法挪开视线,只能被迫死死盯着这团野蛮生长的“肉云”,看着它肆意伸展,遮天蔽日,直至遮挡住了整间观音大殿。

      “我”在注视“什么”?

      季梵怔怔的,一切都在这狂乱无序、斑驳淋漓的幻景中凝滞了。他的目光凝滞了,他的身体凝滞了,他的思绪凝滞了,他的恐惧凝滞了。血液顺着他的眼角、鼻腔和耳道滑下,他一无所查。

      砰。

      如胎血第一次流经初生的心脏,层层叠叠的“肉云”震颤着,发出一声搏动。

      砰。砰。

      血肉起伏间,这庞然大物好似醒了过来。在某一刻,那永无止境般的扩张和病态的生长一齐停止了,却像是在悄无声息地孕育另一重变化。

      一侧,禅心仍未中断口中吟诵的经文。只是那诵经声愈来愈轻,直到最后,所有声音尽数泯灭在了他唇齿无声的开合之间,如同在出演一部古怪的默片。他的双瞳已然变得一片猩赤,就好像两枚血珠代替了眼球的存在,填满了他的眼眶。而他的肌肤也在寸寸皲裂,那些蜷曲的死皮将落未落地黏在他身上,爬出一道道罅隙。

      徐徐地,禅心的前颅隆起,一道硕大的“裂缝”横生在了他的额头。

      “裂缝”渐趋扩大,不断分割开皮肉,末了,几乎从左到右穿过禅心的一双太阳穴,仿若要把他的头颅劈作两半。此情此景骇人非常,可禅心像感受不到任何一丝痛楚一般,只是伶伶地推挤着面部的肌肉,搡出了一个恍惚而快意的酣然大笑。

      “南无……哈哈……南无……阿缚卢枳低、湿伐罗!”

      一道低沉嘶哑的嗓音蓦地贯穿空气,如执着不散的秃鹫,阴森森地盘旋在所有人头顶。

      “皈依……哈哈……皈依……血观音、菩萨!”

      伴随着癫狂的大笑,那嗓音咕哝出一大串支离破碎的词句。然而,这一切却并非出自禅心之口,而是来自上方——只见禅心额间的“裂缝”不知何时竟已大张开来,仿佛一张狞恶的幽深大嘴,正恣睢自语:

      “血观音、菩萨,血观音,血观音菩萨!”

      这大嘴张张合合,内里没有舌头,仅有“獠牙”圈圈密布,细细看去,那些“獠牙”全是人的指甲。

      砰。

      倏尔,犹如一道回响、一种连携……又或者是一声呼应,那足足遮盖了半个血红天空的“肉云”扭动着四散的肢体,忽地撕扯起自己的骨和肉。皮开肉绽的裂帛声不绝于耳,暗红的血液一捧一捧泼洒而下,逐渐,无数深不见底的伤口聚合在一起,蠕行着形成了一张能吞月摄日的可怖巨口。

      咕噜一声。巨口一合,又一张,吐出了半具山一般庞大的“人形”。

      说那是“人形”,其实也不尽然。依稀可辨那东西——亦或是祂——生着酷似人类结构的胸腹、脊椎和双臂,但它们却以一种怪异的比例和杂乱的顺序堆叠在一起,并时时刻刻变换着,如同一缕不定型的烟雾,一刹便能展露万千法相。祂的“下半身”和“肉云”水乳相融,仿佛其下痴肥的肉团是祂的莲座,密密匝匝、重重叠叠的肢体则是莲心周围盛开的花瓣。

      祂舒展,祂蔓延,祂旋动。只是一晃眼的功夫,祂的脊椎竟又延伸着拉长了一大截,像一根被稻穗压弯的麦秆,在顶端结出了一颗饱满果实似的硕大头颅。有薄薄的红白雾气凝聚,欲为这头颅披上遮面的轻绸。云蒸雾变之际,无数滚动的眼珠在那张刚刚诞生的巨面上浮浮沉沉,于某一瞬间,它们骨碌碌地一齐看向了同一个方位。

      它们看向了下方。

      它们看向了季梵。

      “噼啪。”

      一直凝望着这一切的季梵微微晃了晃身躯,两只肉眼业已成了两颗饱胀至极限的水球,直接在他的眼眶里炸裂开来。

      似一锅胡乱飞溅的滚水,季梵的脑海沸腾了。他好像摔碎成了千万片。他被洒向天空、大地、海洋、河流、山川……他被洒向人间,继而被无数道声音呼唤,然后成为了鸟兽虫蚁。他在霎时尝到了滚滚纤尘的世间百味,也在弹指一挥间走遍了千里化外路。万顷河山沉沉地压在他肩头,沧海一粟作为支点被他踩在脚底。他流淌着,与时光同行,心中并无大爱,亦无大悲,仅有一片飘飘渺渺的虚无。

      是啊,虚无。

      他朝生暮死,穷尽一生,只为结张网。

      他挂在枝上,散发馨香,招来蜂与蝶。

      他生来显贵,穿金戴银,却英年早逝。

      他呱呱坠地,碌碌无为,又垂垂老矣。

      “他”是谁?

      “我”是谁?

      ——没有思考,自然也无从得知答案。

      轰的一声,他的意识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落。像四散的尘埃被暴雨击打向地面,无数个他同时跌回了那一具残缺又沉重的肉身。恐惧,绝望,孤独,恨意,恨意,恨意……他摔成了一滩烂泥,但一切刻骨铭心的负面情绪堪堪维系住了他早已破碎的自我,把一部分的他束缚在原地。

      另一部分的他,则以自己的躯壳为基点,睁开了万千“眼睛”。

      他“看”到了。

      他“看”到血观音绕着祭坛,跳起了千匝万周的神舞。祂的面容已彻底被掩盖在轻纱般的薄雾之下,那多如繁星的肢体交错着旋动,袅袅似穿过指缝四散的水烟,柔美到了极致、神圣到了极致,更恐怖到了极致、怪诞到了极致。匍匐在地的众僧像是卧在泥里的无数鹅卵石,祂凌空“踏”在他们身上,如莲破浪。

      他“看”到了。

      他“看”到凝若实质的“恐惧”,正悬在他的头顶。那是血观音洒下的甘霖。有形的,无形的;有智的,无智的;渺小的,崇高的。“恐惧”平等地将沉重的绳索套在芸芸众生的脖颈,因为它平等地凌驾于生与死、爱与恨、悲与喜。此时,除却禅心,所有生灵都成了被封在琥珀里的小虫,在“恐惧”中抬不起一根手指、吐不出半截词句,不得解脱,不得逃离。包括他自己。

      他“看”到了。

      他“看”到一切无法用肉眼观察到的事物,一切浮于尘世表面的东西。他见证了命运的“丝线”无处不在,它们从草木中长出,从人身上长出,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看不见始,窥不到终。他还觉察到了一些若有似无的“联系”,似乎自己的肉身已变成了一座架在血观音和禅心之间的“桥梁”,正疲乏不堪地牵着这端,又系着那头。他甚至发现人的七情八苦有各自的“颜色”,大部分的人色彩残缺,少部分的则完整。而他也是这时方才意识到,血观音在他的“视野”里是“迷蒙”的,如同一层不溶于水的油,轻飘飘地游离在与现世一纸之隔的地方,徘徊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之外。

      由此,他福至心灵一般,突地恍然大悟:其他人约莫是看不见血观音的,能看见血观音的,唯有与祂直接产生了“联系”的自己。

      而他们所“看”到的,仅是“恐惧”罢了。

      他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他搭载着自己外溢而出的灵识,感受到了风的轨迹、云的流动。世间万物在他“眼中”第一次变得如此清晰,他不必刻意转动“视线”,便能将天和地尽收“眼底”。仿佛一滴水汇入大海,他几乎就要消融在这片无垠的浩渺之中,成为无名无姓、不存在自我意志的一粒沙了。但他仍不知停歇,比一只行将断线的风筝还义无反顾,直奔着无边无际的自由而去。

      近了!

      他向前伸出“手”。

      近了!近了!

      那新生的、本就脆弱的灵识开始溃散,他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象征自由的死亡。

      然而下一刻,有如山岳倾覆、天海倒悬,某种重逾千斤的恐怖伟力骤然裹挟住了他,将他狠狠拍向祭坛。不等他做出反应,禅心那边便传来了异动。

      一上一下,禅心的两幅唇齿正整齐划一地动作着,庄严地高声唱出一段口诀:

      “梵天一亿,唯此一尊。达众生相,通诸法性。

      “善应诸方,意造业幻。血清神觉,虚妄有生。

      “为法忘身,愿出无明。世尊千变,入我佛心!”

      虽无木鱼、铙钹,亦无引磬、大磬,这出自禅心一人两口的歌诀仍在天地间引起了泠泠混响。一直在天际涌动的血色开始侵吞日光,周遭陷入了夜幕降临之前的昏暗。在季梵“眼中”,刚刚那股将他扯回祭坛的力量汇聚成了漩涡,而禅心站在其中心,灵与肉像两簇摇曳的风中烛火,被力量硬生生地糅合成一。

      顷刻之后,云开雾散。禅心看似还“存在”于此地,又好似彻底“消失”了。他成了同时伫立在“现世”和“现世之外”的一具虚像,也成了一扇连接“现世”和“现世之外”的门扉。

      无声的黑暗笼罩而下,血观音悄然向祭坛倾过庞大的身躯。

      原本被四名和尚捧在手中的血球毫无预兆地化作四缕赤烟,朝血观音冉冉而去。

      只见那赤烟被血观音融合、吸取,继而勾连着祂,将祂牵引至禅心幻化而就的门扉处。数不清的肢体扒上门扉,门被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六合之内随即忽生异象,大地开始嗡鸣、微尘开始震颤、阴阳开始流转。然而,一切变化刚露端倪,便豁然止歇——突兀的,那道联通“现世”的门再推不动,反而在血观音发狂般的舞动下缓缓闭合。

      此时,禅心转动起手中的佛珠,肃目低喃:“南无阿缚卢枳低湿伐罗。南无阿缚卢枳低湿伐罗……”

      多念一句口诀、多捻一颗佛珠,禅心的躯体便多凝实一分。如暴雨骤消,风过天晴,他额上的大嘴渐渐闭合,身上的皮肤也渐渐恢复如常。

      季梵将这一幕幕纳入“眼底”。他不明白这怪异的仪式步骤究竟有何意义,更不明白禅心与众僧的目的,同样不明白血观音究竟是何等的存在,甚至对自我的认知也不甚清晰,但他只在意一件事:若是一切恢复如初,若是祭礼就此结束,作为“季梵”的他是否也会重回那张供桌……重回那无间地狱呢?

      只因这一个灵光闪现的念头,铺天盖地掀起的“绝望”,便压倒了他的“恐惧”。

      回去。

      他会回去吗?

      ……不。

      不,不,绝不。

      他不愿再回去!

      既然他一小部分的血就能让禅心与血观音产生微妙的联系,能让禅心变成血观音流入“现世”的门扉,能让血观音推开那道门……

      那么,他也可以。

      他可以献出更多。

      只要能改变现状,他甘愿接受任何后果。

      突如其来的疯狂推动着季梵,令他挣扎着汇聚起自己残损的灵识,投入自己的身躯。颠倒变换之间,他不顾一切地找回了自己麻木的五感,然后张开嘴,三年来第一次用自己的口舌发出嘶哑的低喊。

      “我……我愿……!”

      他无目的深邃眼眶溢出鲜血,声音喑哑得像迟暮之年的老人,音调却古怪得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我愿……献出、献出我全部的血!”

      话音落地。

      无边寰宇倾听到了他的声音。

      第二次,血观音面上的薄纱掀起,其上滚动的无数眼球再次凝向季梵。

      漫天翻涌的血色,终于将最后一丝日光也徐徐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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